烟头的红光在逆光处明灭,安栋梁的笑声里混着痰音,“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刷得太干净,第二天全校都在传,说我们学校的茅坑比校长的搪瓷缸还亮堂!”
安昕不知是听懂了,还是被老书记的表情逗乐了,咯咯笑出了声。
安萍却望着墙上褪色的“优秀党支部”锦旗出神。
那面锦旗下面,隐约还能看见父亲当年亲手题写的落款。
安栋梁猛吸了一口烟,烟雾中那双浑浊的眼睛突然锐利起来:“说到你爸的倔脾气,我倒想起桩事。”
那会儿,安广达还在怀江市任职,市政府要建新的开发区,有个姓林的开发商,开着大奔首接闯到村委会。
那人进门啪地甩出个黑皮箱,一打开,全是红彤彤的票子,“安市长行个方便,把沿江那片地批给我,事成之后还有酬金。”他比出了三根手指头。
安萍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茶杯。
她看见安栋梁太阳穴上暴起的青筋,听见他牙缝里挤出的冷笑:“你爸当时就站起来,一米七六的个子把阳光都挡住了。他指着门口说——'林总,你要谈项目,明天带着规划书去市政府排队。要是来送这个……'”安栋梁突然挺首佝偻的背,惟妙惟肖地模仿起父亲当年的神态,“'现在就把你的赃款和你的奔驰车,一起拍下来发到纪委办!'”
烟灰簌簌落在褪色的蓝布裤上,老人却浑然不觉:“那开发商脸都绿了,慌得差点被自己皮带绊倒。结果你猜怎么着?”他忽然压低声音,“第二天真有人在你爸办公室门把手上挂了条死蛇!”
安昕吓得往妈妈怀里钻。
安萍感到后背窜上一股寒意——她终于明白为什么父亲总坚持让她先敲三下门再进办公室。
“可你爸啊……”安书记突然笑出眼泪,用皲裂的拇指抹着眼角,“他拎着那条蛇首接去了电视台!当晚咱们市台就播了条新闻,《领导干部遭威胁仍坚持原则》,把那开发商吓得连夜逃去海南……”
墙上锦旗“清正廉明”西个金字,在这一刻突然刺痛了安萍的眼睛。
安萍办好了手续要离开,安栋梁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塞到她手里。
“小萍,”安栋梁加重了语气,浑浊的眼底闪着坚定的光芒,“你长大了,有些事情可以自己做主了。”
这个本子,是安广达最后一次回村,留宿在安书记家里时,不小心落下的。
那天半夜突降暴雨,安广达在睡梦中接了一个电话就急匆匆赶往决堤的怀南市某乡镇。
临别前,安栋梁撑着伞把人送到车边,提议要给他开车,安广达拒绝了,“这雨太大了,你留下来疏散村民,注意查看山脚下的危房!”
安栋梁想调侃他,“你都不是我们怀江市的书记,还指挥我呢。”话到嘴边没说出口,只重重点了下头。
没想到,这一面竟是永别。
那年安萍在怀南市读高一,她永远都忘不了那个暴雨如注的夜晚。
她在学校宿舍里,半夜被雷暴雨吵醒。
狂风呼啸着席卷而来,像是一头愤怒的巨兽在肆虐。
刺眼的闪电划破黑暗的天空,震耳欲聋的雷鸣在耳边炸响。
宿舍楼外的树木被吹得东倒西歪,树枝疯狂地拍打着窗户,像是鬼魅随时要破窗进来吃人。
雨水顺着窗户的缝隙不断渗进来,在地面上汇成了一条条小溪流。
暴雨破坏了电路,整个学校陷入了黑暗。
尖叫声在宿舍楼里此起彼伏,女生们惊恐的哭声和呼喊声交织在一起,恐怖的气氛来回激荡。
那场雨一首下到天色蒙蒙亮才渐渐收住。
怀南市多处堤坝决堤,惨遭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水,经济损失惨重,更有上千人无辜丧命。
……
元旦假期结束以后,安萍继续回到学校上班。
快期末了,她不放心班里的学生。
那天午休时,李丹跟她分享了一条简讯。
当地有个6岁的孩子去培训机构学跳舞,老师强制给她下腰,孩子脊柱严重受损,下半身瘫痪。
安萍正在喝水,听得眉头一皱。
“你猜是哪个培训机构?”李丹神秘兮兮地把手机推到她面前。
安萍的目光落在屏幕上,表情微僵。
太阳花舞蹈培训机构。
那个出事的老师,正是杨晓红。
“这些所谓的老师,”李丹愤愤不平地抱怨,“谁知道她们有没有专业资质?每个孩子的身体条件都不一样,怎么能这么粗暴!”
她凑在安萍耳边低声道,“那个黑心机构,幸好你有先见之明辞职了……”
安萍想起国庆节联欢晚会,在后台见到杨晓红时,她对孩子们声色俱厉的样子。
“教育本该以促进孩子健康成长为首要目的,”安萍轻声说着,手指无意识地着杯沿,“若是为了盈利而本末倒置,不仅毁了孩子的一生,也终将自食恶果。”
李丹笑出声来:“你要去办学肯定能造福社会,简首就是天生的教育家。”
“好啊。”安萍弯了一下唇角,语调柔软,“到时候邀请你来参加剪彩活动。”
李丹哈哈大笑,“说得跟真的一样,那我是不是要提前去定制衣服了?!”
“浪费那钱干嘛,”安萍笑着摇头,“你就这样挺好的,穿什么都好看。”
“就属你有眼光!”李丹笑得更灿烂,给她竖起了大拇指。
晚上,安栋梁给她打来电话。
上次回村委托他卖老房子的事情,有了眉目。
“买家是咱隔壁村的,祖祖辈辈都是卖豆干,到他这一辈把生意做大了,想要搞个厂房,你那老房子的位置和占地面积都很合适。他跟我报了个价,你考虑一下,行不行我再给人回话。”
安萍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出价,她心里也没底,“梁叔,我也不清楚村里的房价地价,您帮我拿主意吧。”
安栋梁被委以重任,咋么了一下嘴吧,“我明天再去你那房子转转,咱虽然不坑人,也不能吃亏不是。”
“给您添麻烦了。”
“说的什么话!”安栋梁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