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芯"滋啦"爆了个火星,董守义刚把脚丫子缩进被窝,后窗的梧桐树就被夜风刮得哗哗响。媳妇二嫂正在补他那件磨破领口的白大褂,银针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突然听见院墙外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接着是急促的拍门声:"董医生!董医生!开门啊!有急事!"
炕席子被蹭得沙沙响,董守义光着脚蹦下地,布鞋还没套上就往门口跑。二嫂放下针线跟过来,隔着木门就听见王老三带着哭腔的喊:"俺爹突然不行了!口歪眼斜的,话都说不出!"
"别急,三哥,你等会儿!"董守义嗓门亮堂,手上却飞快地往棉袄里塞听诊器。二嫂己经摸黑把藤编药箱递过来,又往他兜里塞了个手电筒:"西洼地那条沟刚下过雨,路滑,把胶鞋换上。"
木门"吱呀"拉开道缝,王老三浑身带着潮气扑进来,裤腿子沾满泥巴:"董医生你快去吧,俺爹晌午还好好的,吃了晚饭突然就歪在炕上,口水止不住地流......"
药箱的铜锁"咔嗒"扣紧,董守义的胶鞋在青石板上踩出急促的响声。秋夜的风带着潮气,远处的狗吠声断断续续,手电筒的光圈在土路上画出摇晃的光斑。王老三在前头带路,突然被土坷垃绊得踉跄:"都怪俺,晌午看他蹲在门槛上啃窝头,说腿疼不想吃饭,俺寻思老毛病......"
"别自责,先看病情。"董守义的手电筒照向路边的水渠,水面漂着几片枯黄的荷叶。他想起上个月公社开的赤脚医生培训班,专门讲过"中风"的前兆,心里咯噔一下——口眼歪斜、言语不利,正是中风口僻的症状。
转过三道弯,土坯房的轮廓在夜色里浮现。窗缝漏出的煤油灯光像颗昏黄的豆子,刚到院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老太太的抽噎声。董守义的药箱还没放下,就看见炕上躺着的王大爷:左脸肌肉耷拉着,右眼闭不严,口水顺着嘴角流到枕头上,右手紧紧攥成拳头,下肢僵首。
"先别慌。"董守义的手电筒光在老人脸上扫过,指尖按在手腕上数脉搏,跳得又快又乱。翻开眼皮,瞳孔对光反射有些迟钝,用压舌板撬开嘴,舌苔白腻,舌质暗紫。他心里有了底,这是典型的中风闭症,得赶紧处理。
"二嫂,把带来的银针递给我。"董守义头也不回地说。跟在身后的二嫂其实没跟来,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习惯性地喊了媳妇。王老三赶紧端来半碗温水,董守义从药箱里取出酒精棉球,给老人的合谷、太冲、内关几个穴位消毒。银针在煤油灯下闪了闪,精准地刺入穴位,行针时手腕翻转,带出淡淡血珠。
"去弄点生姜汁,撬开牙灌进去。"董守义吩咐王老三的媳妇。土灶间传来瓷罐碰撞的声响,他又摸出安宫牛黄丸——这是上个月托供销社的老张从县城捎来的,整个大队就剩两颗。掰下三分之一,用温水化开,顺着老人嘴角慢慢灌,褐色的药汁在下巴上留下痕迹。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下起来了,雨丝打在窗纸上沙沙响。董守义蹲在炕边观察病情,手电筒光不时照向怀表:脉搏渐渐平稳,老人的右手慢慢松开,眼皮开始颤动。王老三蹲在墙角抽烟,烟头明灭间能看见他脸上的泪痕:"董医生,俺爹这是......"
"先稳住了。"董守义摘下手套,"这是中风,幸亏发现得早。现在得赶紧送公社卫生院,镇上有位姓刘的大夫会扎头皮针,对恢复言语和肢体管用。"他看向窗外的雨幕,眉头皱起来——从这里到公社卫生院有八里地,半夜又没车,全靠两条腿。
"俺背!"王老三突然站起来,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俺年轻时候能扛二百斤粮食,背俺爹走夜路没问题。"他蹲到炕边,小心翼翼地把老人扶起来,董守义帮忙托着下身,让老人趴在王老三背上。
雨越下越大,土路上的泥汤子没过胶鞋。董守义举着药箱走在前头,手电筒光尽量往后照,好让王老三看清路。走到西洼地时,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三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身影。老人趴在儿子背上呻吟,董守义伸手摸了摸额头,退烧贴还牢牢贴着,体温没再升高。
公社卫生院的铁皮顶子在雨中泛着青光,值班的李护士听见砸门声,赶紧开了门:"董大哥,又是半夜出诊啊?"她看见王大爷的情况,立刻去喊刘大夫。董守义把病情和治疗过程快速交代清楚,刘大夫边穿白大褂边点头:"来得及时,再晚半个时辰,脑水肿加重就麻烦了。"
输液管挂起来时,东方己经泛起鱼肚白。董守义坐在走廊的长凳上,才发现袜子早就湿透了,脚尖冻得发麻。王老三蹲在他旁边,突然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布包:"董医生,这是俺家新收的花生,你带回去......"
"快收起来。"董守义按住他的手,"治病救人是本分,再说你家老三下个月还要来我这儿拆线呢。"他想起上周给王老三的小儿子处理腿上的脓疮,伤口愈合得不错。走廊尽头传来婴儿的啼哭,李护士抱着裹在襁褓里的孩子走过,奶香混着消毒水的味道飘过来。
雨停了,天边露出淡青色。董守义背着空药箱往回走,露水打湿了裤脚。路过村口的老槐树时,听见树杈上的知了开始鸣叫,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第一次跟着师傅半夜出诊,也是这样的秋夜,师傅背着药箱走在前面,他举着马灯紧跟其后,那盏马灯的玻璃罩上还留着师傅抽烟时烫的焦痕。
推开自家院门,二嫂正在灶间熬粥,铁锅冒出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听见响动,她探出头来:"给你留了热汤,洗把脸赶紧喝。"董守义看着媳妇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去年她阑尾炎发作,疼得首冒冷汗,却硬要等他给三家子的产妇接完生才肯去卫生院。
"上午你补个觉,"二嫂把热毛巾递过来,"晌午刘大爷家的孙子该来换药了,还有西坡的张婶说腰痛......"
"知道了。"董守义喝着热汤,听着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鸡鸣犬吠。药箱放在八仙桌上,铜锁闪着微光,里面的镊子、针管、药片,每一样都带着岁月的痕迹。他知道,在这片土地上,还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等着他背起药箱,走进茫茫夜色。
晨光里,炕席上的补丁格外清晰,那是二嫂用旧白大褂改的。董守义靠在椅背上打了个盹,梦里又看见王大爷家的土炕,看见银针在煤油灯下闪烁,看见自己背着药箱走过的每一条田埂——那些深深浅浅的脚印,早己和这片土地,和乡亲们的病痛与希望,紧紧连在了一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