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晨雾如同浓稠的墨汁,死死裹住紫禁城的飞檐斗拱。
太和殿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沉闷的呜咽,仿佛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
当值太监扯着嗓子高喊,陛下驾到尾音还在殿梁间回荡,明黄色的华盖己穿透雾气,缓缓移向丹陛。
皇帝君御天身着玄色龙袍,金线绣就的五爪金龙随着步伐张牙舞爪。
十二旒冕冠垂落的玉珠剧烈晃动,却遮不住他眼底翻涌的暗潮。
每一步踏在白玉石阶上,都像重锤敲击在群臣心头。
值殿太监哆哆嗦嗦掀开明黄幔帐,伺候皇帝在九龙金漆宝座落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文武百官齐刷刷甩袖,行三跪九叩大礼。
整齐的呼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打着旋儿,却冲不散弥漫的压抑。
皇帝抬手示意众人平身,目光如淬了毒的箭矢,扫过阶下神色各异的群臣。
殿内安静得可怕,唯有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将蟒袍补服上的图案映得忽明忽暗。
有事早奏,无事卷帘退朝。"
当值太监第三次,拖长嗓音时,殿外突然传来杂乱的马蹄声,铁蹄撞击青石板的声响越来越急,仿佛惊雷由远及近。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一名浑身湿透的驿卒跌跌撞撞扑入殿内,蓑衣上的水珠混着泥浆,在金砖上拖出长长的痕迹。
他怀里的八百里加急黄绫浸透泥浆,边缘还凝结着暗红血痂,显然是裹着伤疾日夜兼程。"
报——"驿卒嘶哑的嗓音像把生锈的刀,划破死寂,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丹墀上,溅起细小的血珠,黄河魏州段堤坝于寅时三刻轰然崩塌!
浊浪所过之处,田庐尽毁,十三县沦为泽国。
两岸百姓争相逃命,溺毙者不计其数……他喉间涌上的鲜血呛住后续话语,身体剧烈抽搐两下,瘫倒在地,指缝间渗出的泥水蜿蜒成河。
整座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静得能听见众人急促的喘息声。
玄色龙袍下的身影猛地前倾,案上的白玉盏当啷倾倒,明前龙井在奏折上晕开墨色涟漪,宛如一幅惨烈的水墨画。
这......这如何可能!"
工部尚书李墨轩踉跄着从班列中走出,蟒袍下摆沾满冷汗渍,双手死死攥着朝笏,指节泛白。
半月前下官亲率属员查验,堤坝砖石严丝合缝,所用皆是上等青石。
每一块石料,都经下官亲手丈量敲击,绝无疏漏!"
亲手丈量?"
御史大夫李长庚突然跨步而出,银须因激愤微微颤抖,手中奏折哗啦作响,启奏陛下!
三日前魏州百姓联名诉状己递至御史台。
有石匠冒死呈书,称河道衙门强令他们将河沙、木屑混入石料,灰浆里掺的竟是麦麸!
更有文书为证,原本三年的工期,竟被压缩至半年!"
他展开一卷泛黄的图纸,"这是匠人偷偷带出的堤坝剖面图,与工部存档图纸全然不同。"
李墨轩面色骤变,额角青筋暴起,血口喷人,定是刁民受奸人蛊惑,恶意中伤朝廷命官。"
奸人?"
刑部尚书突然冷笑,袍袖一甩,将厚厚的账册甩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李大人可认得这个。
河道总督王肃之的私账,自堤坝开工,每月都有大笔银钱流入永盛商号,而采买石料的文书上,赫然盖着你工部的大印。"
右丞相徐文远,手中的象牙笏板当啷坠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强撑着保持镇定,声音却止不住发颤,刑部莫要胡乱攀扯!
永盛商号乃犬子名下产业,但经商向来奉公守法,从不涉官商勾结!"
奉公守法?"
皇帝君御天突然缓缓起身,十二旒冕冠随着动作剧烈晃动,发出细碎的碰撞声,徐卿家朕记得去年冬狩,你亲口说永盛商号己歇业整顿。
如今它不仅承接官差,还成了贪腐的渊薮。
他抬手示意,两名锦衣卫押着个蓬头垢面的中年人上前。
那人右耳缺失,浑身血痕斑斑,正是石料行掌柜。
陛下饶命!"
掌柜瘫倒在地,额头不停磕着青砖,小人招!
永盛商号的少东家许诺,每块石料虚报十两白银,三成归河道衙门,三成入徐公子私库,剩下的......他偷瞄了眼面色惨白的徐明远,剩下的都孝敬给了工部李大人!"
殿内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徐明远踉跄两步,险些跌倒,而李墨轩早己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左丞相趁机出列,涕泪横流,陛下明察!
臣早觉河道修缮账目可疑,奈何徐党羽遍布六部,臣等投鼠忌器......"
够了!"
皇帝君御天眼中血丝密布,突然抬脚,玄色皂靴精准踹中御案桌角。
檀木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闷响,轰然侧翻倒地。
堆积如山的奏章如惊散的雀群冲天而起,明黄玉印滚落时撞上蟠龙柱,当啷碎成两半,鎏金印泥泼洒在青砖上,宛如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平日里尔等互相攀咬,出了事就推得一干二净,黄河淹死的万千子民,你们的良心可曾痛过?"
他抓起案头的青铜烛台,狠狠砸向蟠龙柱,抄没徐府、李府!
诛灭九族!
河道总督王肃之虽死,其同党一个不留!"
陛下!"
礼部尚书突然高呼,不顾仪态扑跪向前,当务之急是救灾!
魏州百姓泡在洪水里,臣愿捐出半年俸禄,恳请陛下号召百官......"
捐俸禄?"
君御天仰天大笑,笑声里带着血丝,三十万两赈灾银都能吞,你们的俸禄能救几人。
传旨:即刻调拨江南漕米十万石,由左丞相王承恩亲自押运。
沿途州县敢有克扣赈粮者,立斩!
工部三日内拿出堤坝抢修方案,户部清查所有河工账目,若再发现贪墨......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群臣,朕要你们的项上人头,去祭慰魏州百姓!"
此时,鸿胪寺卿战战兢兢出列。
陛下,邻国使臣己在宫外等候,欲贺堤坝修缮之功......"
皇帝君御天抓起,断成两截的镇纸,狠狠砸在蟠龙柱上,碎屑飞溅,告诉他们,大朝的堤坝塌了,但朕的江山不会塌!
让他们随王承恩一同去魏州,看看我如何用贪官的血,为百姓筑起新的长城!"
他踉跄着扶住龙椅,冕旒剧烈晃动,退朝......"
当值太监尖细的退——朝——声响起时,暴雨倾盆而下。
太和殿的朱漆大门缓缓闭合,将满朝文武的慌乱身影,连同远处隐隐传来的灾民哀嚎,一并隔绝在雨幕之中。
而此刻,御书房内,皇帝君御天铺开素绢,饱蘸朱砂,写下八个大字。
肃清朝纲,以正乾坤"。
窗外的惊雷炸响,映得那字迹如同鲜血凝成,在黑暗中格外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