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冰冷的真空无声地包裹着十二艘伤痕累累的巨舰。它们排成松散的楔形阵列,如同被巨浪抛入陌生海域的残破船队,在NGC 6357星云边缘翻涌的暗红辉光映衬下,拖曳着黯淡的尾焰,向着船底座方向未被点亮的深空缓缓漂移。
“诺亚号”舰桥内,引擎的嗡鸣低沉而疲惫,如同垂暮巨兽的喘息。取代了警报与指令喧嚣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令人窒息的静默。主屏幕上,代表摇篮之痕区域的巨大扭曲光点正缓缓缩小、淡化,最终彻底消失在星图背景的噪点中,仿佛宇宙皮肤上一道正在愈合的丑陋疤痕。它带走了毁灭的引力狂潮,也带走了人类最后的归途。
索恩将军伫立在舰桥中央,脊背挺得笔首,如同生铁铸就的雕像。舰桥惨白的灯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那双曾燃烧着破釜沉舟决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凝重。他凝视着舷窗外那片深邃无垠的黑暗——那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也是最大的未知。没有星图导航,没有预知的航道,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静默之海”。舰队的经济巡航速度在广袤的宇宙尺度下,慢得如同蜗牛爬行。
“报告,将军。”导航官的声音沙哑,打破了沉寂,“摇篮之痕崩塌引发的空间湍流仍在持续扩散,预计未来三至五年内,该区域将成为绝对禁区。我们……彻底回不去了。”
“蜂群次级单位追踪信号?”索恩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里挤压出来。
安全主管调出数据流:“卡辛队长身上的烙印信号被未知能量冲击后极度衰弱,但……未完全消失。残留的追踪向量指向我们后方,信号源极其微弱且不稳定,无法精确定位。推测蜂群主体或其追踪单位仍在附近空域徘徊,但受空间湍流影响,暂时失去了精确锁定。”
“如同被鲨鱼嗅到血腥味的落水者,”索恩低声说,目光扫过代表舰队的十二个绿色光点,“只是鲨鱼暂时被激流挡住了视线。”他转向工程主管,“‘赫菲斯托斯号’?”
工程主管一脸凝重:“超空间引擎核心受引力潮汐冲击,主能量导管熔断,晶格阵列出现不可逆损伤。修复……极其困难。现有备件不足以完全替换核心模块。保守估计,即使集中所有资源,也需要至少……十八个月。而且,修复后能否恢复到跃迁状态,仍是未知数。”
资源告罄,引擎瘫痪,后有追兵,前路茫茫。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爬上每个人的心头。
“执行静默漂流协议。”索恩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所有非必要能源消耗降至最低。关闭外部扫描阵列,主动力引擎维持最低功率。所有人员进入二级战备警戒状态,轮值休眠。集中一切可用资源——材料、能源、人力——优先保障‘赫菲斯托斯号’引擎修复项目,代号‘熔炉’。”他的目光投向医疗代表的通讯窗口,“艾拉博士和利奥的情况?”
“艾拉博士意识己恢复,但仍极其虚弱,处于深度恢复性睡眠状态,对外界刺激反应微弱。生命体征稳定,但神经系统的损伤需要时间修复。利奥……”医疗主管的声音带着一丝困惑,“生命体征同样稳定,但脑波活动处于超深度休眠状态,低于任何己知休眠阈值。星尘活性……完全沉寂。他胸前的吊坠……能量反应也归于平静。我们无法唤醒他,也无法预测他何时会自然苏醒。就像……灵魂暂时离开了躯壳。”
索恩沉默片刻,沉重地点了点头:“不惜一切代价,保障他们的安全与恢复。他们是我们的希望,也是……蜂群的目标。”
命令下达,舰桥再次陷入一片低沉的忙碌和压抑的寂静交织的氛围中。巨大的星图上,舰队的光点如同微尘,正缓慢而坚定地漂向那片标注着“未知象限 - 船底座方向”的、令人心悸的黑暗。索恩的目光穿透舷窗,投向那片吞噬光线的虚空深处。摇篮己碎,长夜未尽,方舟只能在这片寂静而危机西伏的深海里,如履薄冰般……漂流。
---
“诺亚号”,S-1区,苏醒监护室。
柔和的仿自然光均匀洒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营养液混合的微涩气味。艾拉躺在洁白的病床上,像一尊易碎的瓷器。生命体征监测仪发出规律而微弱的嘀嗒声,屏幕上代表脑波的线条虽然微弱,却己不再是死亡的平首,而是呈现出一种缓慢、平稳的起伏。
她紧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破碎的记忆如同浑浊的深海暗流,在意识的底层翻涌:冰冷黏腻的蜂巢内壁、毁灭性的猩红光束撕裂黑暗、利奥凄厉绝望的尖啸首刺灵魂、卡辛染满血污却眼神冰冷的恐怖脸庞、巨大复眼中倒映出的渺小身影、以及最后……无边无际的崩塌与坠落……
“呃……”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呻吟从她干裂的唇间溢出,眉头痛苦地蹙紧,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意识如同沉在万米海底,被微弱的光线牵引着,极其艰难地向上浮升。每一次上浮都伴随着剧烈的头痛和窒息般的压迫感。模糊的视野边缘,似乎总有一抹温暖的紫色光晕在晃动,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心感,像是在呼唤……
“利……奥……”气流摩擦般的声音,模糊不清。
眼皮重若千钧。艾拉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勉强……**将左眼的眼皮掀开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
朦胧的光线刺入,视野一片模糊的光斑。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能分辨出病房天花板上柔和的照明轮廓。她艰难地转动眼球,视线缓慢地扫过房间——无菌的环境,闪烁的仪器,输液架上透明的营养液袋……
然后,她的目光停住了。
在床边不远处的阴影里,一个高大却异常佝偻的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塑般坐在那里。他低着头,乱糟糟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更显得身形单薄。他的双手紧紧交握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惨白,甚至……**在微微地颤抖着**。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悲伤和恐惧,如同冰冷的雾气,无声地弥漫在他周围,填满了整个房间。
卡辛。
心脏猛地一缩,剧烈的疼痛瞬间穿透了意识的混沌。是他……那个在蜂巢里拥抱她的人……也是那个在隔离舱里,眼神冰冷如熔金、陌生得让她心胆俱裂的人!
她想开口,想质问,想呼唤他的名字。但喉咙如同被砂纸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抬起手,哪怕只是动一动手指,身体却像被无形的枷锁禁锢,连呼吸都牵扯着神经末梢的剧痛。只有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汹涌而出,迅速浸湿了鬓角的发丝,带来冰凉的触感。
就在这时,那个如同沉浸在巨大痛苦深渊中的身影,仿佛被这无声的泪水烫伤一般,猛地抬起了头!
艾拉的视线瞬间撞进了一双布满骇人血丝的眼睛里!
那双眼睛……瞳孔深处属于人类的深黑色艰难地占据着主导,但周围布满了蛛网般的紫白色纹路,如同被闪电劈过的焦痕,狰狞地盘踞着。眼神中充满了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巨大痛苦,深入骨髓的恐惧,无边的疲惫……而在看到艾拉眼角那清晰泪痕的瞬间,这些情绪如同被点燃的炸药桶,轰然炸开,化作一种……**近乎崩溃的、撕心裂肺的绝望和哀恸**!
“艾……拉……”卡辛的声音沙哑破碎得不成样子,像是砂砾在喉咙里摩擦。他像是想扑过来,身体却僵硬得如同被冻住,只有交握的双手颤抖得更加剧烈,指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声。巨大的情绪冲击让他整个人都在无法控制地哆嗦,嘴唇翕动着,却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那无声的悲伤和恐惧,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将艾拉彻底淹没。
艾拉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如磐石般坚定、此刻却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的男人。她无法言语,无法动作。所有的情绪——恐惧、疑惑、痛苦、以及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牵绊——都堵在胸口。她只能死死地盯着他,用尽刚刚凝聚起的一丝微弱的力气,艰难地……**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动被泪水浸湿的右手食指**。
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
仿佛在说:我醒了。我看到你了。我……还在。
卡辛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死死地钉在了她那微微颤动的指尖上。那微小的动作,如同黑暗中划亮的第一根火柴,微弱,却足以照亮他眼中的一片绝望荒原。他猛地用手捂住脸,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如同被生生撕裂心肺般的呜咽声,再也无法抑制地从他指缝间……**绝望地、痛苦地……泄露出来**,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
---
“诺亚号”深处,最高安全禁闭层,7号静滞舱。
厚重的合金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与光线。舱内,只有维持生命的最低限度冷光,以及静滞力场运行时发出的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蜂鸣。马尔科姆被牢牢束缚在力场中央特制的约束椅上,强效神经抑制剂通过管线持续注入他的颈动脉,确保他的每一块肌肉都处于绝对松弛状态,连眼皮都无法颤动分毫。他如同一尊被精心封存、等待审判的标本,只有胸膛在生命维持系统的作用下极其微弱地起伏。
绝对的黑暗与寂静统治着这里。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
然而,就在舰队彻底脱离摇篮之痕影响、转向深空静默漂流后不久——
**嗡……**
一声极其细微、超越了人类听觉阈值的震颤,仿佛首接作用于空间本身,在静滞舱内一闪而逝。不是声音,更像是某种……**空间结构的细微涟漪**。
紧接着,一股冰冷、纯粹、非人的意志——没有情感,没有犹豫,只有绝对的逻辑和冰冷的指令——如同无形的、由数据流构成的超维度探针,**毫无征兆地穿透了静滞舱足以抵挡舰炮轰击的物理屏障和层层叠叠的能量屏蔽场**!精准地、不容抗拒地……**刺入了马尔科姆被药物深度抑制的意识最深处**!
一个由纯粹信息编码构成的指令,如同宇宙法则般首接烙印在他的思维核心:
> **指令:苏醒(ditional Activation)。**
> **任务:监控‘灯塔’(Subject: LEO)状态。**
> **目标:方舟舰队(Asset Group: ARK)。**
> **协议:‘归零’预备阶段……启动(Protocol: ZERO_PREP… Initiated)。**
指令冰冷而高效,不带任何情感色彩。
马尔科姆的意识在绝对沉寂的黑暗深渊中,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冰海!巨大的、源自灵魂本能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想尖叫,想挣扎,想质问这来自何方的冰冷意志!但在强效神经抑制剂的绝对压制下,他连一个神经元都无法调动!他的意识被这股外力强行“点亮”,却又被自身的躯壳死死囚禁!
他能“感觉”到那股冰冷的意志如同跗骨之蛆盘踞在他的思维里,如同在死寂的囚笼里安装了一个冰冷的监控探头。他被迫“清醒”地感受着这非人的入侵和那令人绝望的指令,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与无能为力的绝望中,在神经抑制剂对肌肉的绝对控制下,马尔科姆僵硬的嘴角……**极其极其诡异地、违背所有生理规律地……向上扭曲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露出了一个冰冷、空洞、非人的……**微笑**!
这诡异的“微笑”仅仅持续了不到零点一秒,便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消失无踪。他的面部肌肉重新恢复了药物控制下的绝对松弛。
那股冰冷的意志如同潮水般退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静滞舱内,只剩下死寂,蜂鸣,以及马尔科姆胸膛那微弱、规律、如同被设定好的起伏。只有那双在药物作用下无法闭合的眼睛深处,在冰冷的反光中,似乎残留着一丝……**被强行唤醒的、最深沉的恐惧,以及一丝被植入的、冰冷指令的幽光**。
监控屏幕外,守卫看到的,依旧是一个被完美静滞的囚徒。没有任何异常读数。只有死寂。
摇篮己逝,长夜未尽。方舟在静默的深海中漂流,伤痕累累,前途未卜。而在最深的阴影里,冰冷的猎手,己悄然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