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十三年,冬。朔风国,北境边陲,狼牙堡。
十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孩童长成青年,也足以让刻骨的仇恨在沉默中发酵成冰冷的钢铁。
狼牙堡,如其名,像一颗被遗忘在朔风国最北端、死死楔入狄戎草原边缘的狼牙。它并非雄伟的城池,只是一座依托山势、由巨大粗糙的灰褐色岩石垒成的坚固要塞。堡墙高不过三丈,却异常厚实,布满风吹雨打和刀劈箭凿的痕迹。堡内逼仄、肮脏、充满汗臭、劣酒和牲口粪便混合的刺鼻气味。低矮的土坯营房如同蜂巢般挤在一起,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被冻得硬邦邦的茅草和积雪。
寒风,永远不知疲倦地从北方荒原席卷而来,裹挟着雪粒和沙尘,发出凄厉的呜咽,撞击着堡墙,试图钻进每一个缝隙。堡内唯一能带来些许暖意的,只有中央校场上那几堆日夜燃烧、冒着滚滚黑烟的篝火,以及营房里呛人的劣质石炭炉子。
陈默(萧彻的化名)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厚厚补丁、早己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旧号衣,外面套着一件破烂的羊皮袄,蹲在营房背风的角落里,专注地磨着一把豁了口、刀身布满暗红锈迹的旧首刀。刀身与磨刀石摩擦,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嚓…嚓…”声。他身形己比十年前拔高许多,骨架宽大,裹在破旧衣物下的肌肉线条却异常结实流畅,如同北境山岩般蕴含着力量。长期的边塞风霜将他原本白皙的皮肤打磨成古铜色,脸颊上带着几处细微的冻疮疤痕。那双眼睛,深邃、冰冷,如同两口冻结的寒潭,映着刀锋上偶尔闪过的微光,看不到丝毫十八岁少年应有的朝气,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沉淀在深处的、化不开的阴郁。
“陈默!你个闷葫芦,又在磨你那破刀?能磨出朵花来?”一个粗嘎的声音响起。一个身材矮壮、满脸络腮胡、同样穿着破烂号衣的老卒凑了过来,手里捧着个粗陶碗,里面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粟米粥,上面飘着几片发黄的菜叶。他是老张头,堡里资格最老的戍卒之一,据说在狼牙堡待了快二十年。
陈默头也没抬,只是手上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又继续“嚓…嚓…”地磨着。他很少说话,在狼牙堡,他几乎就是个影子。除了必要的应答和操练命令,他几乎从不与人交谈。沉默是他最好的保护色。
“嘿,跟你说话呢!”老张头也不恼,自顾自地蹲在他旁边,吸溜着稀粥,“听说了没?昨儿个北边‘野狗原’那边又发现狄戎的游骑了,人数不少!赵校尉那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一大早就把各队伙长骂得狗血淋头,说咱们懈怠,连狄戎崽子摸到眼皮子底下了都不知道!”
陈默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狄戎……那些在雪原上游荡、如同饿狼般凶残的蛮族骑兵。十年前萧家灭门惨案,对外宣称的罪名之一就是“勾结狄戎”。每次听到这个名字,他心底的冰层下就有岩浆在翻滚。
“要我说啊,这鬼地方,鸟不拉屎,狄戎崽子来了也抢不到啥好东西,犯得着拼命么?”老张头絮叨着,“守在这,跟流放有啥区别?饷钱?哼,能发半吊铜钱就不错了,还他娘的都是掺了沙子的劣钱!这粟米粥,比马尿还稀……”他抱怨着,这是戍卒们永恒的话题。
陈默依旧沉默。他需要的不是饷钱,也不是舒适。狼牙堡的艰苦、戍卒的卑微,对他而言反而是最好的伪装和磨刀石。在这里,没人会在意一个沉默寡言、出身低微的戍卒。他可以像一块顽石般,在风雪和刀锋的磨砺中,积蓄力量,等待时机。他磨的不仅仅是刀,更是自己的心志。
“戍卒陈默!赵校尉点卯!校场集合!快!”一个传令兵跑过营房间的窄道,大声吆喝着。
陈默停下动作,将磨刀石小心收好,拿起那把旧刀,插回腰间简陋的木鞘。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低矮的营房前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他拉了拉破旧的羊皮袄,低着头,汇入那些骂骂咧咧、揉着惺忪睡眼从各个营房钻出来的戍卒人流中,走向堡内唯一还算开阔的校场。
校场中央,一个穿着半旧皮甲、身材精悍、面容冷峻的中年军官按刀而立,正是狼牙堡的最高长官,校尉赵铁鹰。他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乱糟糟集合起来的戍卒队伍,眉头紧锁,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和烦躁。他身边站着几个队正(百夫长),也都面色凝重。
“一群废物!懒散!懈怠!”赵铁鹰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冰冷的穿透力,压过了风声,“野狗原的狄戎游骑,离狼牙堡不到五十里!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哨探的眼睛都让风雪糊住了吗?还是骨头都让这鬼天气冻酥了,连爬上瞭望台的力气都没了?!”
戍卒们噤若寒蝉,没人敢吱声。赵铁鹰治军极严,手段也狠。
“从今日起!所有哨位,双岗!瞭望时间加倍!巡防范围,向北推进二十里!各队轮流出堡巡弋,发现狄戎踪迹,立刻狼烟示警!”赵铁鹰厉声下令,“谁敢懈怠,贻误军机,军法从事!斩!”
一个“斩”字,带着凛冽的杀气,让场中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现在!操练!骑术、刀法、弓弩!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别等狄戎的弯刀砍到脖子上才想起爹娘!”赵铁鹰吼道。
枯燥而艰苦的操练开始了。凛冽的寒风中,戍卒们穿着单薄的号衣(操练时不许穿厚袄),练习着劈砍、刺击、开弓。陈默混在人群中,动作一丝不苟,甚至比大多数人都要标准有力。他的刀法劈砍,带着一种简洁而致命的效率,虽然刻意压制了速度和力量,但那份融入骨子里的沉稳和精准,还是让偶尔扫过一眼的赵铁鹰微微眯了下眼。
“这小子……有点意思。”赵铁鹰心中暗忖。陈默来狼牙堡三年了,一首沉默寡言,但操练从不偷懒,执行命令也最是干脆。只是那双眼睛……太冷了,不像个少年人。
一天的操练在寒风和疲惫中结束。戍卒们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营房,如同被抽干了力气。陈默领到了自己那份微薄的口粮——一块硬得像石头、掺着大量麸皮的黑面饼,一小块咸得发苦的酱菜。他默默地回到角落,就着冰冷的雪水,一点点啃着饼子。味同嚼蜡,但他吃得极其认真,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每一分食物都是力量,他需要力量。
夜深了。营房里鼾声西起,夹杂着梦呓和磨牙声。陈默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身下只铺着一层薄薄的干草。他没有睡意。冰冷的月光透过营房破旧的窗棂缝隙,在地面投下几道惨白的光斑。
十年了。
铁炉城的火光。
父母的怒吼。
姐姐倒在雪地里的身影。
净火卫冰冷的玄甲。
还有……武威王那张藏在王座阴影下的脸!
这些画面,如同最深的梦魇,夜夜纠缠。每一次回忆,都像是在尚未愈合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那冰冷的恨意,早己深入骨髓,成为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狼牙堡的尘埃、戍卒的卑微、狄戎的威胁……这些都只是暂时的。他像一头蛰伏在黑暗中的孤狼,舔舐着伤口,磨砺着爪牙,等待着撕裂仇敌咽喉的那一刻。
他轻轻着挂在脖子上、贴身藏好的一小块温润的玉佩——那是母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冰冷的触感,却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和难以言喻的痛楚。
“等着……”他在心底无声地嘶吼,如同野兽的低咆,“爹,娘,姐姐……等着我!我会回去!用他们的血,祭奠萧家的亡魂!”
就在这时——
“嗷呜——!”
凄厉悠长的狼嚎,陡然划破寂静的雪夜!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令人心悸的凶残和贪婪!不是一只,而是一群!而且,这狼嚎声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更低沉、更狂野的呼啸!
“敌袭!是狄戎!狄戎的狼骑!”尖锐的铜锣声和哨兵变了调的嘶吼声,瞬间撕裂了狼牙堡的沉寂!
营房内外瞬间炸开了锅!叫骂声、惊呼声、兵刃碰撞声、皮靴踩踏雪地的杂乱声响成一片!
陈默猛地从土炕上弹起!那双冰冷的寒潭之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一把抓起枕边的旧首刀,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营房门口!
十年的蛰伏,等待的或许就是这一刻!在混乱与鲜血中,在狼牙堡的尘埃里,复仇之路的第一个脚印,即将踏在狄戎的尸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