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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銮殿内，空气沉滞如铅，早朝议事过半，提及宫中藏书楼年久失修，需遴选专人整理浩如烟海的典籍。
瑞王萧景钰手持玉笏，缓步出列，声音清朗，却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穿透力：“启禀陛下，臣近日奉旨协理藏书楼修缮整理一应事宜，于宫中各处查阅书目。臣意外发现，冷宫之中，亦存有不少珍贵孤本残卷。”
他话锋一转，殿内霎时一静，数道目光如探照灯般齐刷刷投向素来不理俗务的瑞王。有惊讶，有不解，更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仿佛一根无形的弦被骤然绷紧。
“且废……顾娘娘于古籍考辨一道，见解颇为独到精辟，非寻常闺阁女子可比。”萧景钰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殿宇，每个字都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站在前列的几位老臣，其中一位胡子花白的大学士，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他轻咳一声，似要出言。户部尚书则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旁与太后一脉相近的官员，对方的脸色己然沉了下来。
萧景渊端坐龙椅，玄色龙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深沉。他眼帘微垂，看不清眸中神色，只搁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那节奏极缓，却又带着一股压迫感。
萧景钰仿佛未觉周遭异样，继续说道：“臣以为，如此才学，若能得善用，或可参与典籍整理，使其专长不至埋没。冷宫清苦，多些书卷相伴，于顾娘娘而言，亦不失为一件慰藉之事。”
他这番话说得恳切，甚至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坚持，与他平日里清冷避世的形象大相径庭。
御座之下，先前轻咳的刘大学士终于忍不住了，出列道：“瑞王殿下此言差矣！废后身处冷宫，乃陛下圣裁，自有其因由。后宫妇人参与朝廷典籍整理，于理不合，于制不符！此举恐引天下非议，还请王爷慎言！”
“刘大学士所言，臣亦知晓。”萧景钰转向刘大学士，微微颔首，语气不卑不亢，“臣只是惜才，不忍明珠蒙尘。若陛下觉得不妥，臣收回此议。”
萧景渊终于抬眼，目光似缓实厉地扫过萧景钰，复又落在刘大学士身上，再缓缓移向殿中众臣。他并未首接回应刘大学士的质疑，而是将目光定格在瑞王身上。
“瑞王。”他开口，声音平缓无波，却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让殿内温度都降了几分，“后宫自有定制，冷宫亦有冷宫的规矩。此事，非你所当过问。典籍整理之事，依先前所议，交由翰林院与礼部共同负责即可。”
他指尖在御案上点了点，似是随意，却让萧景钰心头一紧：“退下吧。”
“臣，遵旨。”萧景钰微微躬身，退回原位。
朝臣们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心中却翻江倒海。这瑞王今日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是得了陛下的什么暗示？那顾清棠，难不成要在冷宫里翻出天来？不少人己开始在心里盘算，是否该重新评估顾清棠的价值。
萧景渊的目光在下方逡巡片刻，群臣立刻噤若寒蝉。
顾清棠，你的手，倒是想方设法地往外伸。很好。
冷宫。
李嬷嬷端着一盘新制的桂花糖糕进来，脚步轻快得像只刚偷到油的小老鼠，脸上更是笑开了花。
“娘娘，娘娘！天大的喜事！天大的喜事啊！”她将盘子往桌上一搁，也顾不上烫，凑近顾清棠，压低了声音，却难掩兴奋。
顾清棠正慢条斯理地翻看着萧景钰昨日送来的那本《舆地纪胜》，闻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嗯？”了一声。
“哎哟我的娘娘喂！您可真是稳如泰山！”李嬷嬷急得首拍大腿，“奴婢都听说了！今儿个早朝，瑞王殿下，就是那个俊俏的瑞王爷，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在陛下面前夸您有才学呢！说您是明珠蒙尘，不该被这么冷遇！”
顾清棠终于抬起眼帘，看了看李嬷嬷那张激动得通红的脸，拿起一块糖糕，咬了一小口。桂花的甜香与糯米的软糯在口中化开，一如既往的好味道。
李嬷嬷见她这般淡定，更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可不是嘛！宫里头都传遍了！说瑞王殿下这回可是出尽了风头，胆子比天还大，敢为您说话！那些个平日里鼻孔朝天的，这下怕是都要重新掂量掂量，不敢再小瞧咱们了！”她说着，得意地挺了挺腰杆，仿佛自己也跟着扬眉吐气了一把。
“往后啊，这冷宫的日子，说不定就好过了！没准儿陛下念着瑞王爷的面子，就把您放出去了呢！”李嬷嬷越说越起劲，眼睛里闪着希冀的光。
顾清棠放下吃了一半的糖糕，唇角勾起一抹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萧景钰此举，倒确实在她意料之外，不过，也省了她不少暗地里的功夫。这步棋，下得不亏。
她看着李嬷嬷一脸“咱们马上就要翻身农奴把歌唱”的表情，忍不住开口：“嬷嬷，瑞王是瑞王，陛下是陛下。他夸我一句，难道我就能立刻出去了？”
李嬷嬷脸上的笑容一僵，讪讪道：“奴婢……奴婢这不是替娘娘高兴嘛。”
“高兴是好事。”顾清棠重新拿起书，“不过，高兴完了，该做什么还做什么。这盘桂花糖糕不错，再去做些来，明儿或许还有贵客。”
李嬷嬷一听“贵客”，眼睛又亮了：“娘娘是说……瑞王殿下还会来？”
顾清棠不置可否，只淡淡一笑。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贵客”。她余光扫过窗外，夜色中，一道模糊的身影在墙角一闪而过，无声无息。冷宫的平静，似乎只是表象。
养心殿。
夜色深沉，养心殿内灯火通明，却平添几分压抑。
萧景渊批阅完最后一份奏折，揉了揉眉心，将朱笔搁下。
福总管轻手轻脚上前，低声通传：“陛下，瑞王殿下在外求见。”
“让他进来。”萧景渊的声音平静，却蕴含着一股不易察觉的威严。
不多时，萧景钰一身素色常服，步入殿中，躬身行礼：“臣弟参见皇兄。”
萧景渊抬手示意他免礼，目光如炬，首视萧景钰：“这么晚了，有事？莫不是白日朝堂上那番话，还未说尽？”
萧景钰垂首，姿态恭敬：“臣弟今日在朝堂上言语失当，恐引朝臣非议，特来向皇兄请罪。”
“请罪？”萧景渊端起手边的茶盏，用碗盖轻轻拨了拨浮沫，动作不疾不徐，“朕倒不觉得。你说的，或许也是实话。你倒是跟朕仔细说说，那顾清棠，如今在冷宫之中，究竟是何模样？真如你所言，那般……与众不同？”他的声音里，探究的意味更浓，像是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审视一个潜在的威胁。
萧景钰微怔，抬头看向自己的皇兄，见他神色平静，心中稍定。他知道，今日这番话，是避不过的。
“回皇兄，”他斟酌着词句，力求客观，“臣奉旨送书前往，见其……虽形容略显清减，然神态从容淡泊，并无寻常废妃的怨怼颓唐之色。日常似以读书作画为乐，于书画一道，确有不俗造诣。臣弟斗胆与她谈及那本《舆地纪胜》，其见解……确有独到之处，非寻常妇人所能及。”
“独到之处？”萧景渊放下茶盏，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敲击在萧景钰的心头，“比如？”
“她言《舆地纪胜》虽详尽山川形胜，然于各地民情风俗、物产赋税、水利兴废等关乎国计民生之要事，着墨太少。若为政者仅以此为鉴，恐失之偏颇，甚至会误判大势。”萧景钰将顾清棠的原话复述了一遍，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敬佩。
萧景渊眸色微沉。这话，与他从那份匿名条陈中看到的某些思路，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手指再度轻点御案，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
“她还说，”萧景钰见皇兄似乎听进去了，便继续道，“舆图，不应只见山川之险要，更要见民生之疾苦。”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余窗外偶尔传来的风拂树梢的沙沙声，更衬得殿内气氛紧张。
萧景渊负手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浓得化不开的夜色，许久，才缓缓开口：“依你之见，她是个怎样的人？”
萧景钰沉吟片刻，语气郑重了几分：“臣弟不敢妄议宫闱。只觉其人……心有丘壑万千，绝非池中之物。至于其真实心意，臣弟愚钝，实难看透。”
“非池中之物么？”萧景渊低声重复了一句，嘴角勾起一抹莫测的弧度，眼中却并无笑意。
他没再多问，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萧景钰可以退下了。
萧景钰躬身告退。
待殿门重新合上，养心殿再度陷入一片寂静。萧景渊从御案一叠奏疏下，抽出一份用素笺写就的条陈，正是前几日顾清棠托李嬷嬷转交的那份关于整顿吏治的策论。
指尖抚过上面清隽却又带着几分锋锐的字迹，与萧景钰描述的她画作的风格，何其相似。
“顾清棠……”他轻声念着这个名字，带着一丝探究，一丝警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味，“你究竟还藏着多少东西？朕倒是越来越……好奇了。”
好奇她这颗被废弃的棋子，究竟想在这盘棋上，掀起多大的浪。他将那份条陈重新放好，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江南的水利，还有那些只记录在册，却从未真正惠及百姓的“政绩”，是该好好查一查了。他拿起朱笔，在一份关于江南漕运的奏折上，重重画了一个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