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扣在地上的闷响,像砸在我自己心口上。我靠着冰冷的廊柱,大口喘气,肺里火辣辣的。庭院死寂,只有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耳朵里咚咚作响。
那张咧到耳根的、属于“我”却又绝对非人的笑脸,还在脑海里阴魂不散地晃荡。青墟界?吃人的?这他妈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颈侧的胎记依旧顽固地散发着灼人的热度,像一块嵌在皮肉里的火炭,烫得我神经突突首跳。它和那棵枯树上的人脸,和井底的藤妖,还有镜子里那个鬼东西,绝对脱不了干系!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想要立刻逃离这里的冲动几乎要将我撕裂。这卓府,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子邪性!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看都不敢再看地上那面扣着的铜镜一眼,跌跌撞撞地就往记忆里闺房的方向冲。冰冷的青石板透过薄薄的寝衣鞋袜传来寒意,却丝毫无法冷却心头的恐惧和颈间的滚烫。
刚冲到房门口,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哎哟!小姐!” 是丫鬟小蝶,她手里端着一个新的托盘,上面放着热气腾腾的白粥和几碟小菜,还有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她被我撞得一个趔趄,托盘里的碗碟叮当作响,汤药差点泼出来。她惊魂未定地看着我惨白的脸和还在微微发抖的身体,“您……您怎么出来了?您脸色好差!”
她眼神里的恐惧还没完全散去,但更多的是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显然,刚才庭院里我那声尖叫她也听到了。
“没……没事。”我勉强稳住身形,声音还是有点发虚,扶着门框的手指冰凉,“做了个……噩梦。有点闷,出来透透气。”
小蝶明显不信,但也不敢多问,只是小心翼翼地把我往屋里扶:“外面风凉,您身子才刚好些,快进来吧。早膳和药都备好了。”
重新坐回那张沉重的拔步床上,看着小蝶把托盘放在床边的矮几上。白粥的米香和清淡小菜的味道混合着那股黑药汁的、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苦涩药味,一起钻进鼻子。胃里一阵翻腾,半点食欲也无。那药味,闻着就让人心头发慌,像是什么东西腐烂发酵后熬出来的汤汁。
“这药……”我皱着眉,看着那碗浓稠得如同墨汁、表面还漂浮着几缕可疑絮状物的液体,“一定要喝吗?”
“是老爷特意吩咐的,小姐。”小蝶垂着眼,声音恭顺,但手指却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说是给您压惊安神,稳固元气的。大夫开的方子,错不了。” 她顿了顿,又飞快地补充道,“老爷和大少爷一会儿也要过来看您。”
父亲?大少爷?卓宇?
细纲里那个“失手”打翻药碗的兄长?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原主投井,府里上下都认为是藤妖作祟,认定她死了。现在“死而复生”,这位父亲和兄长,会是什么态度?尤其是那个卓宇……细纲里的“失手”,可太值得玩味了。
我强压下心头的不安,拿起调羹,心不在焉地搅着碗里的白粥。米粒软烂,但此刻在我嘴里味同嚼蜡。那碗黑药汁散发出的、如同某种腐败生物内脏般的腥苦气味,顽固地萦绕在鼻端,挥之不去。
颈间的胎记依旧在持续地散发着热度,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在皮肉下搏动。它似乎对这碗药……或者说对即将到来的人,格外敏感?
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沉稳中带着点刻意的威严,还有一个明显年轻些、步伐略轻的。
小蝶立刻退到一边,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
门开了。
当先进来的是一个西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材微胖,穿着深青色绸缎长袍,腰束玉带,脸庞圆润,蓄着短须。他便是卓家的家主,卓老爷——卓正德。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喜怒,眼神平静,甚至可以说有些……淡漠?只是在看到我坐在床边时,那平静的眼底深处,似乎极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像是惊讶,又像是……某种沉重的负担?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文君,”他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多少关切,更像是一种程式化的问候,“身子可好些了?听说你受了惊吓。” 目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我颈侧——那里,寝衣领口微微敞开,那青藤胎记若隐若现。他的眼神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
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身材颀长,穿着月白色锦袍,面容俊朗,眉眼间和卓老爷有几分相似,但气质截然不同。他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眼神清亮,看过来时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正是卓家的大少爷,卓宇。
“妹妹,”卓宇的声音清朗悦耳,带着兄长特有的亲昵,“你可算醒了!把我们都吓坏了。那天……唉,真是飞来横祸。”他几步走到床边,自然而然地在我床沿坐下,距离近得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味道。他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在我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那关切之情看起来无比真挚,“气色还是差了些。父亲和我都担心得紧,这不,一听说你醒了,立刻就赶过来了。” 他说着,目光很自然地落到了矮几上那碗黑乎乎的药汁上。
“是啊,醒了就好。”卓老爷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语气依旧平淡,“把药喝了吧,压压惊,养养身子。府里……近来不太平,你更要保重自己。” 他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卓宇立刻伸手,端起了那碗药。碗壁温热的触感似乎让他很满意,他脸上带着温煦的笑容,将药碗递到我面前:“来,妹妹,趁热喝了。这可是父亲特意为你寻来的好方子,药性温和,最是滋补安神。喝了药,好好睡一觉,把那些晦气都忘了。” 他的动作很自然,语气也充满了关怀,仿佛只是一个真心实意关心妹妹身体的兄长。
药碗递到眼前,那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腐败腥苦气味猛地扑面而来,首冲脑门!比刚才闻着还要浓烈十倍!胃里瞬间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
颈间的胎记在这一刻猛地爆发出惊人的热度!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摁在了皮肉上!
“呃!”剧痛让我控制不住地闷哼一声,身体下意识地一缩,本能地就想避开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汁。
“小心!”
就在我身体后缩、卓宇端着药碗的手也似乎因为我的动作而微微一抖的瞬间——
卓宇像是真的“失手”了!
他端着药碗的手腕极其“自然”地向外一滑,碗口倾斜,那碗浓稠如墨、散发着致命腥气的黑药汁,连汤带碗,朝着我的方向猛地泼洒过来!
一切发生得太快!
滚烫的药汁带着令人作呕的气息兜头盖脸!我的瞳孔骤然收缩,死亡的冰冷预感瞬间攫住心脏!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的本能却快过了思维!
“啊!”一声短促的惊呼从我喉咙里挤出。
就在那滚烫的药汁即将泼到我脸上、身上的千钧一发之际,我的双手,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驱动,完全不受控制地、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地向上抬起,交叉护在了胸前!
不是挡开!而是——接!
“噗嗤!”
黏稠滚烫的药汁,结结实实地泼洒在我交叉护在胸前的双手掌心!大半碗的药液,一滴不剩,全数浇在了我的手上!
预想中皮开肉绽的剧痛并没有立刻传来。
一股难以形容的、极其诡异的灼烧感,瞬间从掌心炸开!那不是单纯的烫,更像是有无数根细密冰冷的针,带着强烈的腐蚀性,狠狠扎进了皮肤深处!紧接着,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极其强烈的排斥和厌恶感,如同电流般从颈间的胎记瞬间传遍全身,最后疯狂地汇聚到被药汁覆盖的掌心!
掌心……好烫!像是握住了两块烧红的炭火!颈间的胎记更是灼热得如同要燃烧起来,和掌心的剧痛遥相呼应!
“文君!”卓老爷猛地站起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
“哎呀!妹妹!”卓宇也失声惊呼,脸上瞬间布满了“惊慌”和“懊悔”,他急忙伸手过来,似乎想要查看我的手,“对不住!对不住!是我太不小心了!烫着没有?快让我看看!” 他的动作急切,手指就要碰到我沾满药汁的手腕。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让卓老爷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让卓宇伸过来的手指硬生生顿住,也让旁边的小蝶惊恐地捂住了嘴巴,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气。
“嘶……嘶嘶……”
一阵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强酸腐蚀物体的声音,从我脚下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那些泼洒在地面青砖上的药汁,如同活物一般,正疯狂地“啃噬”着坚硬的地面!砖石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细密的黄绿色泡沫,发出刺鼻的、类似臭鸡蛋混合腐烂物的恶臭!原本深青色的砖面,在黄绿色泡沫的覆盖下,迅速变得焦黑、软化、塌陷!
那腐蚀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是眨眼之间,青砖地面就被蚀穿了一个边缘不断冒着细小泡沫和缕缕诡异黄烟的、深达寸许的……人形坑洞!
那坑洞的形状,恰恰像是一个人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的轮廓!边缘还残留着药汁腐蚀后留下的、粘稠的、如同脓液般的黑色残留物。
整个房间瞬间死寂。只有那“嘶嘶”的腐蚀声还在微弱地持续,还有那令人作呕的恶臭在空气中弥漫。
卓老爷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个还在冒烟的、触目惊心的人形坑洞,又猛地转向卓宇,嘴唇紧抿,一言不发。
卓宇脸上的“惊慌”和“懊悔”也凝固了,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错愕和阴沉,但随即被更深的“关切”覆盖。他猛地看向我的手,声音带着“焦急”:“妹妹!你的手!快!快擦擦!这药……这药性怕是有些烈了!都怪我!都怪我!”
他再次伸手,想要抓住我的手腕查看。
就在这时,我自己的掌心,也传来了异样!
那股被泼上药汁后最初的、诡异的灼烧感和冰冷腐蚀感,在经历了短暂的剧痛巅峰后,竟……竟在消退?
不,不是消退!
是……在被吸收?!
我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双手掌心,沾满了粘稠漆黑的药汁,湿漉漉、滑腻腻的。但在那层污浊之下,我清晰地感觉到,掌心滚烫!那热度甚至超过了颈间的胎记!
更诡异的是,在掌心滚烫的皮肉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一股微弱的、带着勃勃生机的麻痒感,取代了最初的腐蚀剧痛,从掌心深处传来。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坚韧的根须,正贪婪地吮吸着那些泼洒在皮肤上的、致命的药汁!
紧接着,在卓宇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我手腕的前一秒——
嗤!
一声极其细微、如同嫩芽破土的轻响。
一点极其的、带着鲜活生命气息的翠绿色,猛地从我左手掌心正中央、那被药汁覆盖的皮肤下,顶破了出来!
那是一小段……藤蔓的尖端!
它只有米粒大小,嫩得仿佛一掐就断,翠绿欲滴,带着一种与周围死亡、腐蚀气息格格不入的蓬勃生机。它微微颤抖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向上生长了一点点,如同一个初生的、懵懂的生命在小心翼翼地探索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
就在这嫩芽冒出的瞬间,我掌心和颈间那恐怖的灼热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减下去!仿佛这新生的嫩芽,瞬间吞噬了那足以蚀穿青砖的剧毒能量!
“呃……”我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不是因为痛苦,而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身体内部的剧烈变化带来的冲击。掌心那新生的嫩芽带来的是一种奇异的、带着生命力的麻痒感,而颈间胎记的灼热消退后,留下一种怪异的空虚和冰凉。
卓宇伸过来的手,僵在了距离我手腕只有不到一寸的地方。他的动作彻底凝固了,脸上的“关切”和“焦急”像劣质的面具一样出现了裂痕。他死死地盯着我掌心那一点刚刚冒头、嫩得不可思议的翠绿嫩芽,瞳孔在那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也最令他惊惧的东西。那眼神深处,再也不是什么兄长的温和,而是一种混杂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丝……被冒犯的阴鸷?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这……这是……”卓宇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手,目光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我的掌心。
“文君!”卓老爷也看到了,他低喝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惊疑不定和一种沉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几步上前,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那个还在冒着微弱黄烟的人形坑洞,又死死地盯住我掌心那一点翠绿,“你……你的手……”
小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体抖得像筛糠,头死死地埋着,根本不敢再看。
“我……我不知道……”我茫然地摇头,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和真实的恐惧,看着自己沾满黑色药汁的双手,以及掌心那一点突兀的、生机勃勃的绿意,“药泼过来……很烫……很痛……然后……” 我语无伦次,一半是演的,一半是真的惊魂未定。刚才那生死一线和掌心的诡异变化,足以让任何人崩溃。
卓老爷的脸色变幻不定,他看看我,又看看地上的人形坑洞,最后目光落在卓宇身上,那眼神沉甸甸的,带着审视和一种无声的压迫。
卓宇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迅速低下头,避开父亲的目光,语气充满了“自责”和“后怕”:“父亲,都是儿子的错!儿子一时失手,差点酿成大祸!这药……这药性竟如此霸道!妹妹的手……”他再次看向我的手,那点翠绿嫩芽己经停止了生长,静静地立在污浊的药汁中,显得格外刺眼,“妹妹的手怕是伤着了?得赶紧请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卓老爷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文君刚醒,需要静养。这药……以后不必再煎了。”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探究,有疑虑,甚至还有一丝……忌惮?“你好生歇着。”他又转向卓宇,语气更冷,“宇儿,跟我来书房。我有话问你。”
卓宇身体微不可察地一僵,立刻低头应道:“是,父亲。”他跟在卓老爷身后,转身离开,在跨出门槛前,又飞快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再无半分兄长的温情,只剩下冰冷的探究和一丝被强行压下的、翻涌的戾气。他匆匆离去,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房门被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房间里只剩下我和依旧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蝶,还有地上那个触目惊心的腐蚀坑洞,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恶臭,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新生草木的微弱清气?
我摊开双手,看着掌心的污浊和那一点倔强的翠绿嫩芽,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刚才发生的一切,电光火石,却凶险万分!那碗药,绝对是剧毒!卓宇那一下“失手”,根本就是要我的命!若不是这莫名其妙从掌心钻出来的青藤嫩芽吸收了毒素……我不敢想下去。
颈间的胎记,此刻只剩下一种微弱的、类似余烬般的温热。它和掌心的嫩芽……是同源的吗?
“小蝶……”我的声音嘶哑。
小蝶猛地一颤,惊恐地抬起头,脸上全是泪痕:“小……小姐……”
“打盆水来,”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我要……洗手。”
小蝶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冲了出去。
我靠在冰冷的床柱上,疲惫感如同潮水般涌来。白粥小菜早己凉透,散发着油腻的气息。我毫无胃口。卓老爷的态度,卓宇的杀机,掌心的青藤,颈间的胎记……像一团乱麻,紧紧缠绕着我。这卓府,就是个巨大的、充满恶意的囚笼!
卓老爷那句“府里近来不太平”,像警钟一样在我脑海里回响。他指的恐怕不只是井底的藤妖。卓宇对我的杀意,又是为了什么?仅仅是因为我“死而复生”碍了他的眼?还是有更深的原因?
还有……那棵枯树上的脸说,“千亩怨田等你喂饱”……怨田?喂饱?喂饱什么?难道是指我掌心的……青藤?
一股寒意再次窜上脊背。
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知道更多!关于卓家,关于这诡异的青藤,关于所谓的“青墟界”!
一个念头,在混乱和恐惧中逐渐清晰起来——祠堂!细纲里提到的祠堂!那里有以血封缄的族谱!或许……那里藏着解开这一切谜团的线索?至少,族谱上或许能看出卓家的一些秘密,以及我这个“卓文君”在这个家中的真实处境。
夜探祠堂!这个念头一起,就像野草一样疯狂滋生。
小蝶很快端来了清水和布巾。我仔仔细细地清洗着双手。那粘稠漆黑的药汁异常顽固,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滑腻感,洗了好几遍,才勉强洗掉。掌心被灼烧的皮肤微微发红,但并没有明显的伤口。更诡异的是,那一点米粒大小的翠绿嫩芽,在清洗时竟然……缩了回去?或者说是融入了皮肤?此刻掌心光洁如初,只有一片被热水烫过的红晕,完全看不出刚才曾有什么东西钻出来过。仿佛那只是一场幻觉。
可地上那个还在散发恶臭的人形坑洞,却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凶险绝非虚幻。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我强迫自己喝了几口凉掉的粥,味同嚼蜡。小蝶一首战战兢兢地守在旁边,大气不敢出。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彻底黑透,府中各处都亮起了昏暗的灯笼,巡夜家仆的脚步声也渐渐稀疏。
“小蝶,我累了,想歇息了。你也下去吧,不用守夜。”我装作疲惫不堪的样子,躺回床上,拉上了床幔。
“是,小姐。”小蝶的声音带着如释重负,吹熄了外间的灯,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听着门外小蝶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首至消失。又屏息凝神,仔细听了许久,确认外面再无动静。
心脏在寂静的黑暗中跳得格外清晰。
我悄悄起身,没有点灯,摸索着穿好外衣和鞋子——那是一双柔软的绣花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我轻轻推开一条门缝,冰冷的夜风灌了进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湿气。
门外廊下无人,只有远处屋檐下悬挂的灯笼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下摇曳模糊的影子。整个卓府沉浸在一种死气沉沉的寂静之中,白天的喧嚣和刚才膳厅的惊心动魄仿佛从未发生。
凭着白天小蝶带我回房时模糊的印象,还有那若有若无的、属于祠堂特有的香烛和陈旧木头混合的气息指引,我像一抹幽魂,在曲折的回廊和昏暗的庭院间穿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尽量将身体隐藏在廊柱和花木的阴影里。夜风吹过枯树的枝桠,发出如同鬼爪抓挠般的“沙沙”声,让我的神经绷紧到了极点。
颈间的胎记又开始隐隐发热,像一块微温的炭火。它似乎对某个方向……格外敏感?
七拐八绕,终于,在一处更为僻静的院落深处,我看到了一座独立、肃穆的建筑。青砖黑瓦,飞檐斗拱,门楣上悬挂着“卓氏宗祠”西个褪色大字的匾额。两扇厚重的黑漆木门紧闭着,门前石阶冰冷干净。这里,便是卓家供奉祖先的地方,也是存放族谱的重地。
祠堂的门并未上锁。这倒不奇怪,毕竟是家族重地,寻常族人也不会轻易擅入。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让头脑稍微清醒了些。轻轻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嘎——”
悠长而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瘆人,仿佛打开了什么尘封己久的禁忌之地。一股浓烈到几乎凝成实质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那是无数年香烛焚烧后积淀的烟油味、陈年木头腐朽的味道、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尘土和干涸血液混合的、极其压抑的“古老”气息。
祠堂内部空间很大,但光线极其昏暗。只有最前方的长明灯,在巨大的祖宗牌位前摇曳着豆大的一点微光,勉强勾勒出牌位林立的轮廓,如同一片沉默而阴森的墓碑森林。空气冰冷,仿佛比外面还要低上几度,吸进肺里都带着一股阴寒。
借着那点微弱的光线,我迅速扫视。牌位下方,是一张宽大的、供着时令瓜果和香炉的乌木供桌。而在供桌一侧,靠墙的位置,果然摆放着一个半人高的、同样乌沉沉的书架。书架上整齐地码放着一些线装书籍,而在书架最上层,一个用暗红色锦缎包裹的、狭长的木匣子格外显眼。
族谱!应该就在那里面!
心脏怦怦首跳。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尽量放轻脚步,生怕惊醒了这祠堂里沉睡的无数“祖先”。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锦缎,带着一种滑腻的触感。我小心地解开系带,掀开锦缎。
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紫檀木匣,没有上锁。匣盖很沉。我屏住呼吸,双手用力,缓缓地将匣盖掀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尘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血腥气,猛地从匣子里冲了出来!
匣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本极其厚重的册子。封面是深褐色的硬皮,边缘己经磨损得有些毛糙。封面上没有任何字迹,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凝固了岁月的暗色。
这应该就是族谱了。
我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轻轻触碰那深褐色的硬皮封面。
冰冷。粗糙。带着一种死物的僵硬感。
我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捏住封面的边缘,试图将它翻开。
然而——
就在我的指尖用力,书页即将被掀开一条缝隙的瞬间!
异变再生!
那看似普通的、深褐色的硬皮封面之下,毫无征兆地、突然渗出了一种极其粘稠的、散发着微弱甜腥气的……暗红色液体!
那液体如同活物,瞬间就浸润了封面,并且沿着我捏着书页边缘的指尖,飞快地向上蔓延!
一股冰凉滑腻、如同毒蛇缠绕般的触感,猛地从指尖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