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红肿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单膝跪在几步之外的爸爸。
客厅里死寂无声。他微微前倾着身体,那只骨节破裂、带着暗褐血痂和新鲜刮痕的手,向前平伸着,掌心托着那张被他笨拙折叠过的、印着粉色小兔子的手帕。
动作僵硬而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卑微。他举着它,像捧着一份最沉重的、无声的歉意和恳求,递向窝在我怀里、小脸上泪痕交错的女儿。
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安安脸上,没有催促,没有逼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等待审判的、笨拙的无措。
时间像是被拉长了。
安安小小的身体在我怀里细微地颤抖了一下。她红肿的大眼睛紧紧盯着爸爸掌心里那个熟悉的粉红色小方块,又怯怯地抬起,看看爸爸那双布满血丝、写满了她看不懂的沉重和痛苦的眼睛。小嘴瘪了瘪,似乎又想哭,但又被那沉默的、递过来的手帕吸引了注意力。
她的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衣襟,指甲隔着布料抠进我的皮肤。我能感受到她小小的身体里那剧烈的矛盾——对刚才爸爸可怕模样的恐惧,和对眼前这个突然变得像石头一样沉默、又举着她最熟悉的小兔子手帕的爸爸的……一点点茫然的好奇?
几秒钟漫长的僵持。
然后,安安极其缓慢地、带着巨大的犹豫,朝韩承烨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小脑袋。
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但韩承烨看到了。
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那片沉重的疲惫和无措,瞬间被一道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亮光穿透!像漆黑的冰面下骤然投入的一粒火星。
他维持着那个单膝跪地、举着手帕的姿势没有动。但那只托着手帕的手,极其轻微地、极其克制地往前又送了半寸。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和不敢置信的试探。
安安的视线随着那向前移动了半寸的手帕而动。她的小嘴动了动,发出一声极其细微的、带着鼻音的“嗯……”。
韩承烨眼底那点亮光骤然放大!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震动和笨拙的狂喜,瞬间冲垮了眼底的疲惫!他像是得到了某种至高无上的赦免,那只手不再试探,而是极其坚定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却又无比轻柔的力道,将那张叠得歪歪扭扭的粉色小手帕,稳稳地、轻轻地,放进了安安紧紧攥着我衣襟、却微微松开了一丝的小手里。
指尖在触碰到安安温热柔软的小手背时,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带着一丝克制的颤抖。
安安的小手猛地攥紧了那张熟悉的手帕。粉色的布料被她的泪水浸湿过,带着一点咸涩的凉意。她低头,看了看掌心里的小兔子,又抬起小脸,看看依旧半跪在几步之外、眼神里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巨大情绪的爸爸。
小嘴瘪了瘪,这次没有哭。她只是把小兔子手帕更紧地攥在手心,小脑袋往我怀里又缩了缩,把脸埋在我的颈窝,只露出一只红肿的大眼睛,偷偷地、怯生生地瞄着韩承烨。
韩承烨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起身。他看着安安攥着手帕、埋在我怀里偷看他的样子,深重的疲惫依旧盘踞在眼底,但那里面,终于涌上了一丝笨拙的、如释重负的柔和。他没有再试图靠近,只是那样单膝跪着,沉默地守在那个距离之外,像一个终于找到了自己位置的、伤痕累累的守护者。
阳光安静地流淌。
客厅里只剩下安安细微的呼吸声和我沉重的心跳。
就在这时——
一股冰冷而熟悉的酸腐感毫无预兆地、极其凶猛地从胃部深处翻涌上来!像一条蛰伏的毒蛇被惊醒,瞬间冲上喉咙!
“呕——!”
我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猛地弓起,一手死死捂住嘴,另一只手本能地想要推开怀里的安安!巨大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阵阵发黑!
“妈妈!”安安被我突然的动作和扭曲的表情吓得尖叫一声,小身体被我推开,跌坐在贵妃榻上,大眼睛里瞬间又蓄满了惊恐的泪水!
韩承烨几乎是同时从地上弹起!动作迅猛如猎豹!他一步就跨到榻边,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疾风!那只刚刚放下手帕、还带着伤痕的手,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却又极其小心的力道,瞬间扶住了我因剧烈干呕而摇摇欲坠的肩膀!同时另一只手极其精准地抄起旁边小圆几上——不知何时早己备好的——一个空置的塑料盆,闪电般递到了我的面前!
“吐出来。”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刻板的命令,却奇异地裹挟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支撑力量。他的手臂稳稳地支撑着我因痉挛而剧烈颤抖的身体,那只托着盆的手纹丝不动。
灼热的胆汁混合着酸水毫无阻碍地冲上喉咙,剧烈地喷进盆里!胃部绞痛的痉挛让我浑身发抖,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安安坐在旁边,吓得小脸惨白,小手死死攥着那张粉色小手帕,想哭又不敢哭出声,只发出压抑的、短促的呜咽。
韩承烨一手稳稳地托着我,一手举着盆,动作没有丝毫晃动。他低着头,目光沉沉地看着我痛苦扭曲的脸和因呕吐而涌出的生理性泪水,眼底翻涌着深重的焦灼和一种近乎压抑的痛楚。他的手臂像钢铁般稳固,支撑着我所有的狼狈和虚弱。
剧烈的干呕终于平息下去,只剩下虚脱般的喘息和胃部阵阵抽搐的余痛。我无力地在靠枕上,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韩承烨立刻放下盆,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那只骨节破裂的手极其自然地拿过旁边准备好的温水和纸巾。他没有丝毫犹豫,极其熟练地、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精准,用纸巾沾了温水,极其轻柔地擦拭我嘴角和下巴的污渍。动作生疏却异常仔细,避开我因恶心而再次蹙紧的眉头。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那杯温水,递到我唇边。
“漱口。”声音依旧低沉刻板。
我虚弱地就着他的手含了口水,漱掉口中苦涩的味道。
他放下水杯,目光转向旁边吓呆了的安安。小家伙攥着小手帕,大眼睛里还噙着泪,小脸惨白。
韩承烨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极其笨拙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迟疑,伸出那只刚刚擦拭过我嘴角的、带着伤痕的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落在了安安茸茸的发顶。
动作僵硬,带着试探性的轻柔,只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迅速收了回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必须的安抚程序。
“安安乖。”他声音低沉沙哑,努力放平语调,却依旧透着生硬,“不怕。”
安安被他这极其短暂、又带着明显克制意味的触碰弄得愣了一下,大眼睛眨了眨,看了看爸爸那只收回的、带着伤痕的大手,又看看他脸上那努力放平、却依旧写满深重疲惫的表情,小嘴瘪了瘪,最终没有哭出来。只是把小兔子手帕更紧地攥在手心,小身子往我身边又缩了缩。
韩承烨没再说话。他首起身,沉默地站在榻边,高大的身影再次将我和安安笼罩。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幽蓝的光。这一次,他手指的动作不再带着发泄般的狠厉,而是极其迅速地输入着什么,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重新凝聚起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几秒后,他放下手机,目光重新落回我苍白的脸上。
“厨房炖了清汤。”他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喝一点。”
不是询问。
是通知。一种刻入骨髓的、无法动摇的安排。
我靠在靠枕上,指尖因为虚脱而冰凉,胃里的绞痛还在持续。腹中的小家伙似乎也被刚才的剧烈折腾惊扰,不安地躁动着。我看着他那张写满疲惫却强行凝聚起掌控力的脸,看着旁边攥着小兔子手帕、小脸依旧带着惊惶的安安,心口那片被反复撕裂的荒原,只剩下冰凉的麻木和沉甸甸的疲惫。
反抗的念头像沉入深海的泡沫。
最终,我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认命的冰冷,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阳光刺眼,落在他依旧紧绷的下颌线上,也落在那张被他叠得歪歪扭扭、此刻被安安紧紧攥在手心的粉色小兔子手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