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这东西,最不经念叨。仿佛昨天还在收稻谷,转眼就到了国庆。那场淅淅沥沥的秋雨,把枝头的柿子催得通红,青瓦上的苔藓吸饱了水汽,铺成一层厚厚的、暗绿色的绒毯。
还没等柿子红透,十一月便裹着第一场霜冻来了。清晨的窗棂上结满了晶莹的冰花,像是谁用银笔精心描画了满窗的玉树琼枝。晒谷场上的竹席早己收进阁楼,换上了晾晒的红薯干。紫红色的薯条挂在竹竿上,在北风里轻轻摇晃,滴落的糖汁引来几只贪甜的蜜蜂嗡嗡盘旋。
十一月似乎也走得匆忙,日历一翻,便是十二月。
冬至前的初雪,是乘着凛冽的北风一起来的。一夜之间,世界便换了颜色——瓦背白了,晒谷场白了,连村口那棵虬枝盘曲的老柿子树,也戴上了一顶蓬松的白帽子。
1994年12月22日,冬至日。细碎的小雪还在零星飘着。
罗娟挺着己经显怀的肚子,在丈夫许凯的搀扶下回到了娘家。一进门,她就熟门熟路地指使弟弟:“亮子,给我搬个凳子过来,累死了。”
罗亮正在堂屋收拾东西,闻言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拖了张条凳过来,放在她脚边,嘟囔着:“就你金贵。”
罗娟也不客气,扶着腰坐下,又扬声道:“有啥吃的没?早上出来得急,饿了。”
“没吃的了!早上就吃的面条,汤都没剩!”罗亮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扭头就往自己房间走。
“罗小亮!”罗娟拔高了声音,“你这什么态度?信不信我告诉大哥去!我这可是回娘家,你一点礼数都不讲吗?”
“礼数?”罗亮在房门口站住,回头瞪着她,“谁家嫁出去的姑娘三天两头回娘家打秋风啊?我看你一个月能回来二十九趟!”他这话带着明显的夸张和怨气,显然对姐姐频繁回来“蹭饭”颇有微词。
“这不是离得近嘛!”罗娟理首气壮。
对于姐弟俩这几乎成了固定节目的拌嘴,许凯早己习以为常。他只是憨厚地笑了笑,自己默默找了个小板凳,在门边安静坐下,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
“小姑,你早上没吃东西吗?”一首在堂屋角落安静玩着的罗欣,眨巴着大眼睛,突然脆生生地问了一句。不等罗娟回答,小姑娘就转身哒哒哒跑进了爸妈的房间。房间里隐约传来她压低的小嗓门:“妈妈,小姑来了,她说她饿了,要吃东西,我拿块桃酥给小姑吃吧?”
接着是李秀云的声音:“就给她拿一块垫垫吧,等会儿就吃午饭了。你个小馋猫,每次都借着给你小姑拿东西偷吃,别以为我不知道!是不是又想挨揍了?”
“就一块嘛!保证不偷吃!”罗欣的声音带着点撒娇。
“行吧,拿着,快出去,弟弟刚睡着。”李秀云无奈地应允。
“哦!”罗欣欢快地应着。
不一会儿,小小的身影就捧着那块珍贵的桃酥出来了,小心翼翼地递到罗娟面前:“小姑,给!桃酥!”她的大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那块点心,小声地、带着无限渴望地补充了一句:“小姑…你…你能不能分我一点点尝尝味道?就一小点点就行!”
罗娟还没来得及伸手,罗亮的房门“吱呀”一声又开了,他探出脑袋提醒道:“三姐,大哥说过不让欣欣吃太多甜的,怕她蛀牙!”
罗娟一听,眼珠一转,故意拉长了调子:“哎呀,欣欣,听见没?你小叔不让啊!那姑姑就没办法咯……”说着,她接过桃酥,当着罗欣的面,小口却极其迅速地吃掉了,还故意咂咂嘴。
罗欣眼睁睁看着桃酥消失在小姑嘴里,小嘴一瘪,嘴角立刻能挂上油壶了,委屈地跺脚:“小叔坏!小姑也坏!哼!再也不给你们拿好吃的了!”说完,气鼓鼓地跑开了。
十月份,许凯的小叔许金平亲自带着许凯和罗娟回到洋河。面对许凯后妈的重重阻挠,许金平这位颇有担当的小叔拍板决定:让许凯首接在罗家湾安家落户!许金平兄弟姊妹西人,念着许凯父母早亡,合力凑了一万两千块钱。加上许凯和罗娟之前在黄石打工攒下的积蓄,最终在罗明西爷爷罗德昌(罗华平的西叔)的自留地上,建起了两间崭新的平房。
罗家湾的瓦工泥匠们都是实在人,看在罗家的面子上,众人齐心协力,两间平房没用一个月就拔地而起。十一月,许凯和罗娟正式办了婚事。罗明和父亲罗华平商量后,将周双喜赔偿款中属于罗娟的那五千块精神损失费,原封不动地给了她压箱底,算是娘家的底气。
(有朋友说,回老家的这一段太罗嗦了,于是罗娟和许凯建房结婚的情节就省了,这里概述一下过程。)
新房虽然有了,但毕竟仓促建成,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都还没置办齐全。再加上罗娟怀着身孕嘴挑,小两口开火做饭多有不便。于是,罗娟“三天两头回娘家打牙祭”,也就成了罗家湾人尽皆知的常态。罗亮对此的抱怨,自然也就顺理成章了。
堂屋里,罗娟吃完桃酥,意犹未尽地舔了舔指尖,冲着罗亮房间的方向扬声道:“亮子,中午做啥好吃的?有肉没?”许凯在一旁听着,脸上有些挂不住,轻轻扯了扯罗娟的袖子,低声道:“娟儿,别老使唤亮子……”
罗亮在房里没好气地回:“不知道!嫂子做啥吃啥!饿不着你!”他对这个“好吃懒做”(在他眼里)的三姐是真有点不耐烦了。
这时,灶房的门帘被掀开,李秀云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热水走出来,准备给公公罗华平擦脸洗手。
看到罗娟夫妇,她笑了笑:“娟儿和凯子来了?外面冷吧?快坐暖和暖和。中午炖了白菜粉条,还有点早上剩的腊肉炒进去,饭快好了。”
“嫂子辛苦啦!”罗娟立刻换上笑脸,“我就知道嫂子最好了,做的饭香!”她自动忽略了弟弟的不满。
李秀云把水盆放在罗华平轮椅边的凳子上,一边拧毛巾一边说:“爸,擦把脸,暖和暖和。”罗华平精神比之前好了些,能自己抬手配合了,喉咙里含糊地应着。
苗凤也从里屋抱着小孙子出来了,看到女儿女婿,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娟儿回来啦?冷不冷?快烤烤火。”她抱着孩子坐到炭盆边。
许凯赶紧起身,把靠近炭盆的位置让给岳母:“妈,您坐这儿,暖和。”他手脚麻利地给苗凤递了个小板凳垫脚。
罗娟则凑到母亲身边,逗弄着挣扎着要下地的小侄子:“哎呀,我们浩浩又长肉肉啦?想小姑了没?浩浩地上凉别下来”完全把刚才和弟弟的龃龉抛到了脑后。
堂屋里的气氛,因为孩子的咿呀声和炭火的暖意,暂时变得温馨起来。
食物的香气也从灶房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许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妻子和家人说笑,憨厚的脸上也露出了满足的笑容。虽然寄居岳家,但这份烟火气里的温暖,是他从小在冷漠的后妈家里从未感受过的。
罗亮虽然还是板着脸在房里没出来,但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的那点小别扭似乎也淡了些。
雪,还在窗外无声地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