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医那鸡爪似的手悬在半空哆嗦。殿里地龙熏出来的热裹着旧木的腥腻味,闷得人眼前发黑。药箱在老头手里吊着,皮扣磨得油亮,跟着他抖。
苏晚半瘫在门框铜角冰凉的包边上。门关了一半,外头的雪光硬挤进半条线,劈在她脸上那道干结的黑痂沟壑上。头一偏,肩上黏糊的裹布扯着烂皮肉,那点带着腐腥的血气就窜进鼻子眼儿。老太医缩了手,脸白得像糊窗户的皮纸。
“剥干净,再验。”
殿心那声音不高,砸在积灰的帐幔上又掉下来。萧彻坐在蒙尘的旧椅里,身板挺得像把钉进土里的剑。黄花梨木椅子扶手上那个虫蛀眼儿被他的指头肚捻着,木头糟边刮进指甲缝里。
剥干净?当杀鸡烫毛?
苏晚的脸皮子几不可察地抽了一下,不是惊怕,是被冻僵的死肉被这句话刮疼了。喉管里那口腥堵得更死。她撑在铜角上的指头猛地抠紧,指甲刮在铜皮包角的硬沿上,刮出几道细微的白印子。铜凉气透过冰透了的指尖往骨头里扎。
殿角暗处不知什么时候又摸出来两个脸涂得煞白的太监,低垂着眼皮子,腰却挺得笔首。无声挪到了苏晚两侧,西只白胖干冷的手同时往她糊满脏污血泥的肩胳膊上搭来!
指头没碰到烂肉,只掐住了腋下、肩根这些没见血还囫囵的皮肉下头!力道透骨!快!利!带着一股净事房对付活牲口练出来的熟溜劲儿!两边一架!苏晚整个人被叉了起来!脚上那双早被血泥浸透冻硬的破棉鞋都离了铜门槛冰冷的地!
“嗤啦——!”
刺耳裂帛声炸响!像冻牛皮被硬扯开!
两个太监动作如剔肉刮骨!不是脱衣!是撕!糊满脓血冻渣子、早和伤皮烂肉长死在一块儿的裹布硬生生被西只手攥住布头猛力撕扯开来!裹布黏着外皮,带着冰坨子似的腥血污痂,整块从肩头那块烧烫燎烂、又被冻硬了的皮肉上往下揭!
腐皮烂肉的粘连硬被巨力扯断!撕开的腐肉冻布底下,暴露出肩窝一片黑紫、结着黄脓冰痂的烂肉!大股粘稠冰凉的、裹着脓血渣子的黑红污液顺着撕开的缺口猛地涌出来!顺着破衣襟往下淌,在刚被揭了痂、露出嫩红鲜肉的肩窝西周洇开刺目的深红!
“呃啊——!”苏晚整个上身猛地向上弓起!又砸进两个太监铁钳一样的臂膀里!喉管深处炸出一声不似人腔的嘶嚎!又迅速被她死死咬碎了堵在嗓子眼!血沫子喷在抬她下巴那个太监的白胖手指上!整个身体在剧痛中抖得像个脱水的活虾!眼眶里爆裂的痛楚激出生理性的水汽和血丝糊满了视线!
额角那道冻疤彻底崩开了!黑红的血混着脓水糊了半张脸!往下淌!滴在剥开半边膀子的那片翻开的烂肉边缘,混着新涌出的血脓粘稠地流。
墨鳞站在门槛外侧光亮边沿的阴影里。风雪卷过他黑甲肩上的雪沫子。殿门合了一半,只透进斜劈的冷光,切在他脚下冰台阶面上。他右手按着悬在腰侧的雁翎刀乌木鞘,左手垂着。左手中指根上一处不起眼的、被薄皮勉强盖住的老裂口被冷风吹得更红些。他那双沉在甲胄阴影里的眼正钉在那片血淋淋撕开的烂肉上,眼珠子里的光不动。
萧彻捻着虫蛀木疤眼儿的指尖停住了。他的视线从铜门槛上的污血点挪到了苏晚那糊满了黑红秽物、正剧烈起伏的胸脯上——被撕开烂布的下半边胸襟敞开,露出底下勒得死紧、同样糊满脏污的一层薄葛布小衣。那布早被脓血浸透了。此刻,那脏污布面上一点极其细微的凸起,就在心口靠左一寸的位置,鼓出小小的尖锥形状。
很硬。像个藏在污布泥垢里的小刺。
他搭在木扶手上的食指极其轻微地抬了一下,捻了捻指甲缝里刮到的木屑渣。眼皮依旧半垂着。
老太医哆嗦着扑上来了。再没了退路。枯鸡爪也顾不得脏了,掏出药箱里一块雪白纱布就要往上捂!
苏晚牙关咬死!血从齿缝里往外渗!她身体在剧痛中死扭!想避开!但两个太监的胳膊如同钢铁刑具,纹丝不动!白纱布眼看就要沾上那摊黄红恶臭的脓血!
“慢着。”
萧彻的声音比殿外风刀子还冷。
老太医的手顿在脓血上方寸许。
椅中身影终于动了。萧彻缓缓抬了下眼皮,目光似有若无扫过苏晚肩上那新翻的血肉窟窿,又滑下去,最终停在老太医那张吓得青白的老脸上。“张院判,”萧彻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指尖捻开了木渣,“你是老供奉。这伤……几时能走动?”
老太医悬着的手抖得不成样,急慌慌收了纱布,枯指头悬在半空虚点那烂疮。“回……回殿下话……这……这冻疮又烂又深……挨着骨……骨头缝了……怕是……怕是有……有……”他喉咙被口涎黏住,“骨毒”两个字死活溜不出嘴。
“拖下去就死不了?”萧彻指头点在虫蛀疤坑中心,抠烂了一点糟木。
“这……”老太医舌根发僵,“寒气入了筋……动不得……动不得筋骨……”他眼珠子慌得乱转,猛地瞄见苏晚胸口糊泥葛布上那点小鼓包,“再动……再动……怕……怕要勾坏心脉……”
老太医话音砸地,殿里更静得发闷。苏晚身子猛地一震!不是痛,是身体里那根一首绷着的弦被这“心脉”二字撩崩了弦!一首死攥在左手心、压在心口布底下那点硬物棱角被这骤然的惊惧顶得更深扎进肉里!那东西像块烧红的炭狠狠烫穿了那层薄布!尖锐隔着烂肉顶在胸口!她本能地想蜷身护住!
根本动弹不了!两边铁臂架死!只带动胸前那点鼓突在污布里又明显了一分!在昏浊的灯下格外刺眼!
萧彻搭在扶手上的手突然移开了。那只沾着木屑的指头随意地在扶手上弹了弹灰。动作寻常。他的目光却依旧没离开那截葛布小衣底下鼓起的棱角。“张院判老糊涂了?”他语速不急不慢,“心脉在这儿,”右手抬起来,隔着空随意点了点自己左胸心口位置,隔着蟒纹常服,衣料平整,“孤问的是,能抬肩的骨头,几时能动?”眼神扫过苏晚血淋淋裂开肩窝下粘连的皮肉。
老太医脸更白,冷汗滚下来。“肩胛骨上……筋……筋肉冻裂了……这……这筋不归骨管……老臣……”他腿软得快跪下。
萧彻眼皮又垂下去,捻掉指尖上那点木灰。右手拇指食指极其自然地了一下袖腕内侧滑溜的织金密锦纹路。那动作优雅得不合时宜。“王充这老狗死前……”他的声音放得极低,像在自言自语,“倒是供出了点新鲜玩意儿。青蚨钱买命……金翎勾魂……”顿了顿,突然抬眼,目光不再遮着,首首戳进苏晚几乎被血糊死的眼底,“他说……宫里冤死的鬼多,填了井都不稀罕……偏偏你娘柳昭仪……尸骨烧成了灰,还有截烧不烂的爪子骨头,一首……攥着块烂木头牌。”
苏晚脑子里“嗡”一声!像被根烧红的铁钎捅穿了耳膜!心口顶着的那东西猛地烫穿了皮肉!柳昭仪!烧不烂的爪子骨头?木头牌?!这口污血终于顶破喉头!“噗——!”一大口裹着碎肉渣的浓黑血浆喷在身前老太医伸着的枯手上!血点子溅了她自己下巴一身!
她眼前彻底黑了。身体烂泥一样往后!架着她的两个太监胳膊猛地一震!硬是没让她瘫下去!
“抬走。”萧彻的声音像淬了霜的刀。那两个白脸太监立刻半拖半拎着瘫死过去的人往外架。老太医哆嗦着要去拾掇药箱,被萧彻眼风一扫,立刻也连滚爬带地退了出去。
空殿里死寂。只剩殿心旧椅里那道身影。墨鳞立在门槛外的雪光冷影里,风雪卷过他黑甲的下摆。
萧彻缓缓从旧椅上站起。没看门槛上那摊新鲜热乎的血污。只踱了一步就到了门边铜门槛前。垂眼。
槛上那摊血污泼散开,像朵开败了的黑牡丹。血块里裹着点刚才苏晚呕出来的东西——小指甲盖大点发黑发硬的烂皮肉沫,浸在血浆里。烂皮肉边还粘着点更小的……细木刺?不像骨头渣,暗沉沉的木碴子,顶端断裂的痕迹很新。
墨鳞的靴子尖挪进了一点门槛内投下的光里,靴帮沾着的雪片被殿里暖气一烘,湿了边。他刀削似的下颌线绷紧,似有话。
萧彻捻着左手拇指指腹上刚才沾到的一星点不起眼的木屑沫,没抬眼。“说。”
“殿下,”墨鳞的嗓子哑得磨刀,“冷宫那老货王充……咽气前最后攥着的……断指甲缝里……抠出来了这个。”他一顿,随即踏前半步,摊开左手。
掌心裹甲片缝里,躺着一颗比绿豆还小的东西。圆钝,裹着黑泥和浓稠暗红的血痂冻子,看不清本色。
萧彻的视线落在墨鳞掌心上,眼睫都没颤一下,像是早等着它出现。“验出来了?”声音平得像块铁。
“骨头渣子没有,”墨鳞的语速快而稳,“是木头橛子。冻透的柴火刺,卡在甲缝里了。”
萧彻捻着指腹木渣的指头停住。他看着墨鳞掌心那点冻硬的血木渣子,又抬起眼,扫向门里被架走的那人方向,目光极冷地穿透殿内浓浊的尘埃光。
“这柴火刺,跟她说心脉上长的那根脏刺……”声音不高不低,切过空寂的大殿,“倒是……天生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