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在装潢考究的私人会所包厢里此起彼伏,混合着昂贵雪茄的氤氲烟雾和菜肴的浓郁香气,织成一张令人微醺的网。水晶吊灯的光芒太过璀璨,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投射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桌面上,又反射出周围一张张笑意盈盈、甚至带着几分谄媚的脸。
“李总,敬您一杯!这次‘磐石之芯’项目能提前三个月交付,全赖您统筹有方,技术过硬啊!”一个挺着啤酒肚的男人端着满溢的白酒杯,身子前倾,几乎要越过桌面。
“是啊是啊,李总年轻有为,深蓝能请到您真是天大的福气!”旁边立刻有人附和,声音拔得更高。
“李总”这两个字,像带着魔力的小锤,密集地敲打着李强的耳膜。他坐在主位,身上那套手工定制的深灰色西装挺括合身,勾勒出这半年多因应酬而微微发福的轮廓。他举起手中同样斟满的酒杯,脸上挂着熟练的、恰到好处的笑容,那笑容里混杂着矜持、得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总过誉了,都是团队协作的功劳。”李强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压低的沉稳,这是他最近刻意练习的腔调。他环视一周,目光扫过那些殷切的脸庞,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如同滚烫的暖流,悄然注入西肢百骸,驱散了连日加班的疲惫。这种被簇拥、被仰望、被众星捧月的感觉,太容易让人上瘾了。他仰头,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也点燃了心底那簇名为虚荣的火苗。
“李总,您尝尝这个,刚从北海道空运的海胆,鲜得很!”一只涂着蔻丹的纤纤玉手,将一枚点缀着鱼子酱的海胆轻轻放在他面前的小碟子里。手的主人,公关部的林薇,妆容精致,眼波流转间带着若有似无的亲近。李强微笑着点头致意,目光在她明媚的笑容上停留了片刻,才转向那晶莹剔透的海胆。
席间的恭维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有人提到他主导研发的新一代“磐石之芯”电池,如何在严苛测试中刷新了业界纪录;有人提起他代表深蓝在东京峰会上的精彩演讲,引得国际巨头侧目;还有人半开玩笑地打探他下一步要颠覆哪个行业。每一句赞扬都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虚荣的涟漪。李强渐渐放开了些,谈笑风生,言语间偶尔流露出指点江山的豪气。他享受着这种掌控感,这种仿佛站在世界中心的错觉。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持续着。李强借着夹菜的间隙,不动声色地侧身,掏出手机飞快地瞥了一眼屏幕。是刘冉发来的信息。
“晚饭吃过了吗?今天降温,别太晚,少喝点酒。”后面跟着一个简单的小太阳表情。
屏幕的光映在他眼底,那瞬间的暖意,像投入沸水中的一小块冰,迅速被周遭滚烫的喧嚣吞噬殆尽。他甚至没来得及在脑中勾勒刘冉安静等待的样子,就被旁边一位高管洪亮的祝酒词拉回了现实。
“来来来,李总,我再敬您一杯!祝您前程似锦,再创辉煌!也祝我们深蓝,跟着李总,一飞冲天!”
“好!一飞冲天!”众人齐声附和,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李强重新扬起笑容,举杯相迎,将那条信息连同心底那一丝微不足道的牵挂,一起按灭在手机的黑暗里。他需要沉浸在此刻的辉煌里,这感觉太美妙了,美妙得让他不愿分心去想十平米出租屋的过去,不愿去想河堤边的微光。他觉得自己值得这一切,值得这灯光,这美酒,这奉承,这名为“李总”的崭新人生。
深夜的寒气被厚重的防盗门隔绝在外。李强推开家门,带着一身浓重的烟酒气和高级香水的尾调,脚步有些虚浮。玄关感应灯自动亮起,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门廊的黑暗。
客厅里没有开主灯,只有沙发旁一盏造型简洁的落地灯散发出柔和的光晕。刘冉就坐在那片光晕的边缘,穿着一身柔软的米白色家居服,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盲文书,指尖正缓慢而专注地摸索着凸起的点字。她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倾听空气中的细微声响。导盲犬“光明”安静地伏卧在她脚边,听到开门声,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一眼,认出是李强,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咕噜声,又懒懒地趴了回去。
“回来了?”刘冉没有抬头,指尖的动作停了下来。她的声音平静温和,听不出丝毫责备或等待的焦虑,只是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穿透力,“累不累?”
李强换鞋的动作顿了一下,酒精带来的燥热和兴奋感,在面对这过于沉静的等候时,像被戳破的气球,一下子泄了大半,只剩下黏腻的疲惫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嗯,还好。有个项目庆功,推不掉。”
他走到客厅,将手里一个印着奢侈品LOGO的精美纸袋放在刘冉面前的茶几上,发出轻微的声响。“路过商场,看到这条丝巾,觉得很配你。”他的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试图用物质来填补某种无形的空洞,“摸一摸,真丝的,手感很好。”
刘冉的指尖离开了盲文书,摸索着探向纸袋的方向,准确无误地碰到了它。她拿起纸袋,手指探入,触碰到里面柔软光滑的织物。她没有立刻拿出来,只是隔着包装袋感受着那昂贵的触感。几秒钟后,她抬起头,墨镜后的脸孔朝向李强,嘴角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但那笑容并未到达深处。
“谢谢,让你破费了。”她的声音依旧温和,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不过,其实不用总给我买这么贵的东西。”
李强心里莫名地刺了一下。他走到沙发边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靠垫里,仿佛这样就能缓解那种突如其来的不适感。他扯了扯领带,感觉那精致的布料勒得脖子有些难受。“你现在是李总的太太,当然要配最好的。”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炫耀和某种奇怪的……理所当然。
刘冉沉默了片刻。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只有“光明”平缓的呼吸声。她轻轻将纸袋放回茶几,指尖重新落回盲文书上,摸索着刚才中断的地方。
“太太也好,刘冉也好,”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重要的不是戴什么,而是……身边的人是谁。”她没有再说下去,指尖在点字上缓缓移动,发出细微的、规律的沙沙声,那声音在此刻安静得过分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强一时语塞。他靠在沙发里,看着灯影下刘冉沉静的侧影。她依旧是那个刘冉,轮廓柔和,气质安宁。可不知为何,在经历了今晚衣香鬓影的应酬,看过了林薇那样光彩照人的精致面孔后,此刻看着刘冉,看着她眼前那片永恒的黑暗,看着她身上毫无修饰的家居服,一种极其陌生的、冰冷的念头,像深水里的毒蛇,毫无预兆地、尖锐地刺入他的脑海——
介意。
这两个字带着冰锥般的寒意,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思维。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吓到了,一股强烈的恐慌和羞耻感猛地攥紧了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有些仓促,带倒了茶几上一个空水杯。
“我去阳台抽根烟。”他几乎是逃也似的丢下一句话,声音干涩,不敢再看刘冉的方向。
冰冷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身上残留的酒气,却吹不散心头那片骤然笼罩的阴霾。李强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得他咳嗽了几声。他背对着客厅明亮的落地窗,仿佛这样就能隔绝身后那片让他感到窒息又愧疚的沉静。
他靠在冰冷的栏杆上,楼下城市的霓虹在夜色中流淌成一片模糊的光河,璀璨而遥远。指尖的烟头明明灭灭,映着他紧锁的眉头和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刚才那个可怕的念头——“介意”——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神经上。他怎么会……他怎么能?!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母亲的电话。他烦躁地看了一眼,掐断了。现在他什么都不想说,只想一个人待着,让混乱的脑子冷静下来。他需要喧嚣,需要赞美,需要酒精麻痹,需要那种站在人群中央、被光芒笼罩的感觉来确认自己的价值。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个无声的念头和一个安静的等待,逼得落荒而逃。
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首到喉咙干涩发痛,首到夜风彻底吹透了他的西装。客厅的灯光不知何时熄灭了。他掐灭最后一支烟,带着一身寒意和满心狼狈,轻轻推开卧室的门。
床头柜上,那只小巧的录音笔静静地躺在充电座上,幽幽亮着一点微弱的蓝光。那是刘冉入睡前习惯播放的“声音日记”。李强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看到刘冉己经侧身睡着,呼吸均匀绵长。“光明”蜷在床边的地毯上,睡得正香。
李强犹豫了一下,像做贼一样,动作极轻地拿起那只录音笔。指尖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片刻,他鬼使神差地按下了播放键,将音量调到几乎听不见,然后凑到耳边。
录音笔里传出刘冉特有的、平静而带着一丝温柔质感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低语,只有李强自己能听见:
“……今天阳光很好,带‘光明’在楼下小花园走了走。它很兴奋,大概是闻到了新开的花香……李强晚上又有应酬。他最近……很忙。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累,有点远……”
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有时候会想起在老家县城河边,他第一次给我讲他看的科幻小说,讲星星,讲飞船……那时候他的声音,好像更近一点。”
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只有一片空白磁带的沙沙声。
李强的手指猛地收紧,用力到指节泛白,几乎要将那冰凉的录音笔捏碎。一股尖锐的酸涩猛地冲上鼻梁,瞬间模糊了视线。那声音里平静叙述下的落寞,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用虚荣和酒精构筑起来的铠甲,首抵内心深处最柔软也最不堪的角落。
他像个被戳穿了华丽外衣的小丑,所有浮于表面的得意、膨胀的自我、还有那瞬间的“介意”,都在刘冉这平淡的回忆面前,显得如此丑陋而可笑。在老家河边,在那些最黯淡无光的日子里,她的声音曾是他唯一的锚点,是他挣扎着活下去的微光。可如今呢?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录音笔里那令人心悸的沙沙声还在耳边回响,像某种无声的控诉。他不敢去看床上安睡的刘冉,仿佛多看一眼,那份平静就会灼伤他刚刚被撕开的、血淋淋的羞耻心。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流光溢彩,映着他惨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神。
那点曾因成功而点燃的、名为希望的光,此刻在他心底剧烈地摇曳着,仿佛随时会被这突如其来的、源自内心的黑暗彻底吞噬。他慢慢放下录音笔,冰冷的金属外壳似乎还残留着刘冉指尖的温度。他无声地滑坐到冰凉的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将脸深深埋进屈起的膝盖里。窗外光怪陆离的灯火,透过窗帘缝隙在他蜷缩的背上投下变幻的光斑,而他整个人,却仿佛沉入了更深的、无法挣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