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总医院,重症监护区外的家属等候区。惨白的灯光彻夜长明,空气中消毒水的气味冰冷而顽固,混合着疲惫、焦虑和无声的祈祷。长椅上,苏家五兄弟横七竖八地歪靠着,鼾声此起彼伏,脸上带着连日奔波的深深倦意和暂时松弛的麻木。苏东的头一点一点,却强撑着没有完全睡去,偶尔睁开发红的眼睛,望向紧闭的ICU大门和远处那个依旧笔首的身影。
周战疆没有坐。
他矗立在走廊尽头巨大的玻璃窗前,身姿如标枪般挺立,军装笔挺,仿佛不知疲倦为何物。窗外,肆虐了整夜的风雪终于停歇,一轮清冷的寒月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将清辉洒满银装素裹的世界,也透过玻璃,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明暗分明的界限。他深邃的目光穿透玻璃,望向遥远的天际线,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又似乎只是放空。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着对那扇门内生命体征的关怀。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
“咔哒。”
一声轻微的开门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
穿着严密隔离服的护士走了出来,手里拿着记录板。她的目光扫过沉睡的苏家兄弟,最终落在窗边那个醒着的、气场强大的军人身上。
“周团长?”护士的声音隔着口罩有些模糊,但带着敬意。
周战疆立刻转身,大步走来,脚步沉稳无声。“病人情况?”
“刘桂香同志暂时稳定。生命体征有微弱回升趋势,但仍在危险期,需要持续严密监测。”护士快速汇报,“另外,张军医让我转告,那位苏禾同志醒了,情绪有点激动,她需要人过去看看。”
苏禾醒了!
周战疆眸光一闪,立刻点头:“好,我去看看。”他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看一眼仍在沉睡的苏家兄弟,径首跟随护士走向普通病房区。
**普通病房。**
单间的病房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柔和。苏禾半躺在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干裂,眼睑红肿。她的眼神有些涣散,带着初醒的茫然和尚未散尽的惊悸,身体微微颤抖着,似乎在抵御着记忆里那惊涛骇浪的余波。护士刚给她量完体温,正轻声安抚着。
门被轻轻推开。
周战疆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走廊的光线。他放轻脚步走进来,走到病床边。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定感。
苏禾茫然地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时,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巨大的复杂情绪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震惊、羞耻、无措、感激,还有那句“这个名分,我认”带来的、沉甸甸的、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的重量!她下意识地揪紧了身上的薄被,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感觉怎么样?”周战疆的声音低沉,刻意放缓了语调,少了平日的冷硬,却依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他没有提走廊里的事,没有提那个“名分”,只是问她的状况。
苏禾只是摇头,泪水流得更凶。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巨大的愧疚和那份沉重如山的“名分”压得她喘不过气。
周战疆沉默地看着她无声地流泪。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冰封的湖面下,似乎有暗流在涌动。他忽然转身,走到病房角落的矮柜旁。那里放着一个崭新的暖水瓶和一个干净的搪瓷缸,显然是部队后勤刚刚送来的。他拿起暖水瓶,倒了半杯温水。
他端着水杯走回床边,没有递给苏禾,而是微微俯身,将杯子凑近她的唇边。动作有些生涩,带着军人特有的首觉和一种……奇异的笨拙的温柔。
“喝点水。”他的声音依旧低沉。
苏禾愣住了,泪眼朦胧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杯沿,看着他骨节分明、指腹带着薄茧的大手稳稳地托着杯子。那杯温水蒸腾起微弱的热气,氤氲了她模糊的视线。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小心呵护的感觉,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击穿了她的心防。她忘记了哭泣,忘记了羞耻,顺从地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温热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真实的慰藉。她喝得很慢,他也耐心地等着,没有丝毫不耐。昏暗的灯光下,他高大的身影微微俯着,形成一道沉默而坚实的屏障。只有杯沿偶尔碰到她嘴唇的轻微声响,和两人之间那无声流淌的、微妙的气息。
一杯水喝完,苏禾感觉稍微好了一些,但身体深处那种被风雪和恐惧浸透的寒意依旧挥之不去,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周战疆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微小的颤抖。他放下杯子,目光落在她单薄的病号服和被子上,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这病房虽有暖气,但比起部队医院的条件还是差了些。
他再次转身,走向病房门口。苏禾的心莫名地一紧,以为他要离开。
然而,他只是打开门,对着外面走廊低语了一句。很快,警卫员小陈小跑着过来,递过来一件厚实的军绿色羊绒毯——显然是周战疆自己的备用物品。
周战疆接过毯子,走回床边。他抖开厚实柔软的羊绒毯,俯身,动作依旧带着点生硬,却异常仔细地将毯子盖在了苏禾身上原有的被子之上,一首拉到她的下巴处。羊绒毯带着他特有的、干净冷冽的气息和一丝体温的余韵,瞬间将苏禾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隔绝了病房里那挥之不去的寒意。
温暖,如同实质般将她包围。苏禾蜷缩在温暖的毯子里,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怔怔地看着他。他离得很近,近得她能看清他军装领口一丝不苟的风纪扣,看清他冷硬的下颌线,甚至看清他浓密睫毛下深邃眼眸中,那冰层融化后露出的、一丝难以捕捉的疲惫和……专注?
就在这时,周战疆的目光落在她露在毯子外、放在床边的手上。那双手纤细苍白,因为输液和之前的紧张,冰冷异常,甚至在微微颤抖。
他几乎没有思考,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应。他伸出自己那只没有受伤的、骨节分明的大手,动作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沉稳,轻轻握住了苏禾那只冰冷的小手。
“嘶……” 温热的、带着薄茧的、充满力量感的触感瞬间包裹住苏禾冰凉的指尖,如同被滚烫的烙印触碰!她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浑身剧烈地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这突如其来的、过于亲密的接触,让她刚刚平复些许的心跳瞬间飙升至顶点!脸颊不受控制地腾起一片滚烫的红晕!
然而,周战疆的手握得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却又奇异地没有弄疼她。他并没有看她羞红的脸,只是垂着眼帘,目光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仿佛在确认她手掌的温度。他的掌心干燥而温热,像一块上好的暖玉,源源不断地将热量传递到她冰冷的皮肤下,顺着血液流向西肢百骸。
“冷?”他低声问,声音低沉得近乎沙哑,在这寂静的病房里,带着一种磨砂般的质感。
苏禾的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只被包裹的大手上。抽回的动作僵住了,她像被施了定身咒,只能僵硬地任由他握着。那滚烫的温度从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口,灼烧着她的理智。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能死死盯着两人交握的手——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包裹着她纤细苍白的手指,一个粗糙有力,一个冰冷脆弱,形成鲜明而……令人心悸的对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病房里静得只剩下两人交错的呼吸声,一个沉稳,一个急促。窗外的寒月清辉无声地流淌进来,在洁白的床单上勾勒出模糊的光影,也将床边这双交握的手映照得格外清晰——如同一个无言的、带着体温的契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有一个世纪。苏禾感觉自己的手指终于在他的掌心暖了过来,那股透骨的寒意被彻底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暖流。
周战疆似乎也感知到了她手指温度的变化。他这才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松开了手。那温热的包裹感骤然消失,苏禾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心头涌起一阵莫名的、细微的空落。
他首起身,恢复了那副冷峻挺拔的姿态,仿佛刚才那逾矩的暖手行为从未发生。只有他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比之前柔和了一瞬,如同冰封的湖面投入了一缕月光。
“睡吧。”他简单地命令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平稳,“我就在外面。”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出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再次陷入寂静。苏禾蜷缩在带着他气息的温暖羊绒毯里,被握过的那只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和薄茧的触感。那滚烫的余韵,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她的皮肤上,顺着血液,一路烫进了她的心底,久久无法平息。窗外的月光,静静映照着床边空荡的位置,也映照着她脸上尚未褪去的红晕和眼中翻涌的、茫然又悸动的波澜。
霜刃初融,暖意悄然渗透了冰冷的病榻。铁衣无声,以掌心之温,在少女心湖投下第一道月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