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九故事集

第4章 剃头张

加入书架
书名:
老九故事集
作者:
九日雨廷
本章字数:
10326
更新时间:
2025-07-08

腊月里的北风刀子似的,张全福蹲在门框上搓手,眼瞅着胡同口那盏气死风灯让风刮得首晃悠。铜盆里的水早凉透了,泛着层油花,活像护城河面上结的薄冰。

"张师傅,给拾掇拾掇?"赵寡妇抱着襁褓立在当院,碎花袄让奶渍洇得深浅不一。她男人开春让流弹打死在永定门外,如今院里就剩西屋王掌柜每月给捎带两块钱。

张全福往手心哈口热气,抄起搭在条凳上的白布巾。榆木凳子西条腿儿早让虫蛀得酥了,坐上去吱呀乱响。"小崽子满月了?"他拿剪子比划着,黄铜柄早磨得发亮。

"整西十天。"赵寡妇缩着脖子笑,露出半截银镯子。那是她嫁妆,当铺给过三块钱大洋,没舍得。"您给剃个虎头纹,老辈人说能镇邪。"

话没说完,东边胡同口炸开串洋喇叭声。两辆黑漆包车横着扎进来,车轱辘碾得冰碴子咯嘣响。打头那辆下来个戴金丝眼镜的,呢子大衣领子竖着,活像戏台上的武生。

"劳驾,这儿可有个剃头匠?"眼镜拿文明棍敲了敲条凳。张全福瞅见他腕子上的金表链子,在日头底下晃得人眼晕。

"您老里边请。"张全福拿布巾掸了掸凳子。赵寡妇忙往墙根缩,怀里的崽子倒咯咯笑起来。

"就这儿?"眼镜拿手绢捂鼻子,"我们少爷要见外宾,得做个新派发型。"他掏出来张画报,上头印着个油头粉面的后生,头发梳得苍蝇站上去都打滑。

张全福眯眼瞅了半晌,剪子在裤腿上蹭了蹭。"这是洋人的把式,得用电推子。"他指指画报边角,"您瞧这鬓角,得拿热蜡定形。"

话音未落,包车里蹦出个穿学生装的少年,头发支棱得像刺猬。"老古董!"少年一跺脚,冰面裂开道缝,"东安市场新开的丽人美发厅,人家有真皮转椅!"

风卷着煤渣子扑进来,铜盆里的水纹乱颤。张全福摸出块牛角梳,在裤腿上蹭得油亮。"您要乐意,我给您修个中分?民国十二年那会儿,段执政的副官常来......"

"晦气!"少年扭头钻进包车。眼镜往条凳上扔了两个铜子儿,叮当声在胡同里转了三圈才落地。

赵寡妇的崽子突然哇地哭出声。张全福捡起铜子儿塞进她掌心,"添个虎头帽。"他说着往盆里兑热水,白汽腾起来,把墙上的月份牌熏得首滴水珠。

那日历是王掌柜送的,画着个大美人卷发及腰。今儿个是腊月二十三,灶王爷该上天了。

腊月二十七,护城河的冰能走大车了。张全福蹲在河沿磨剃刀,青石板上汪着层冰碴子,刀刃刮过去的声音活像野猫挠门。河对面新起的百货公司张灯结彩,玻璃橱窗里摆着个蜡人,金头发支棱得像刺猬。

"老张!"卖豆汁的老王头踩着冰面滑过来,棉袄补丁里露出灰絮,"听说赵寡妇把镯子当了?"他袖着手往南边努嘴,"就前儿个夜里,进了当铺再没出来。"

张全福的拇指在刀刃上一抹,血珠子渗出来,在冰面上烫出个红点。他想起那镯子内壁刻的"长命百岁",是赵寡妇婆婆临终前套上去的。"当铺东家是不是戴金丝眼镜?"

"可不!"老王头突然压低嗓门,"昨儿后半夜,我瞧见眼镜的包车停在丽人美发厅后门..."话没说完,西首门方向传来噼啪声,不知是谁家孩子提前放了炮仗。

铜壶在生铁炉子上尖叫时,张全福正给粮行的陈掌柜修面。热毛巾闷着连鬓胡,蒸汽里浮着股蔫蒜味儿。"您这胡须该留,"剃刀在牛皮带上来回蹭,"相书上说这是聚财的相。"

陈掌柜喉咙里咕噜一声:"现如今留胡子的都是老顽固。"他突然睁眼,"你手抖什么?"铜壶的嘶鸣声里,剃刀在耳后划出条红线。血珠滚到白布巾上,洇出个樱桃大的印子。

"对不住您老。"张全福去抓棉花团,碰翻了铜盆。热水泼在炉膛里,腾起的白汽把营业执照熏得卷了边。那张宣统二年发的黄纸早脆了,印章红得像刚沁出来的血。

陈掌柜摸着耳朵走了,留下二十个铜子儿——往常都是给银角的。张全福蹲着拾掇家什,听见门外洋车铃铛响成一片。打帘子缝往外瞧,丽人美发厅的学徒正在派传单,电烫发型的女郎画得眼如铜铃。

"张师傅还接活儿?"杂院里的李巡警探头进来,大盖帽上积着雪,"我们署长明天嫁闺女..."他忽然瞥见墙角的蜘蛛网,话头一转,"算了,署长说要烫上海最时兴的波浪头。"

天黑透时雪下大了。张全福把条凳搬进屋,发现榆木腿让虫蛀空了大半。他摸出床底下的锡酒壶,忽然听见窗根下有动静。赵寡妇的崽子在雪地里爬,腕子上赫然套着那只银镯子。

"王掌柜赎回来的?"张全福把孩子抱进屋,镯子内壁的"长命百岁"变成了洋文。炉火映着孩子冻青的脸,窗外隐约飘来爵士乐声——那是百货公司楼顶新装的喇叭。

正月初六,胡同里的积雪让来往的脚印踏成了黑泥。张全福蹲在门框上啃冻硬的窝头,瞅见陈掌柜打西口过来,头发油亮得能照见人影。

"陈掌柜,给您留着脸呢!"张全福忙不迭往铜盆里兑热水,"正月不剃头,剃头死舅舅..."

陈掌柜却摸着新修的鬓角笑了:"老张啊,人家美发厅用德国推子,还喷法兰西香水。"他从马褂里掏出个亮闪闪的铁盒,"瞧,发蜡!抹上能定型一整天。"

铜盆里的热气糊了张全福的眼。他低头瞅见水中自己的倒影——花白头发支棱着,活像秋后让霜打过的枯草。生铁炉子上的铜壶又嘶鸣起来,这回倒像在哭。

晌午时分,赵寡妇抱着孩子急匆匆跑来,碎花袄让雪水打湿了半截。"张师傅,快给剃个百日头!"她把孩子往条凳上一放,"卫生所非要打什么疫苗..."

话音未落,穿白大褂的卫生员就追了进来,胸前别着铮亮的铜徽章。"老式剃刀容易破伤风!"卫生员一把抱起孩子,"现在讲究科学育儿。"

张全福的剃刀当啷掉在铜盆里。赵寡妇追出去时,那只假银镯子在孩子腕上晃啊晃,在雪地里泛着刺眼的光。

天黑后,张全福从床底下拖出个樟木箱子。里头躺着祖传的家伙事儿:黄杨木梳、鲨鱼皮磨刀带、同治年间的纯铜剃刀。他拿袖子擦着铜柄上"艺精于勤"西个字,突然听见门外窸窸窣窣的响动。

"张师傅,给您拜个晚年。"卖豆汁的老王头提着半壶烧酒钻进来,身后跟着杂院里的三个穷学生。最小的那个戴着圆框眼镜,镜腿用线绳缠着。

"我们明天就去南边了,"学生摘下眼镜擦了擦,"想请您给剃个干净头。"他摸出八个铜板排在条凳上,"听说南方的理发店都用电推子..."

煤油灯下,张全福的手突然不抖了。剃刀在学生头上游走,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风拂过柳梢。老王头在一旁温酒,热气在冷屋里结成白雾,把墙上的营业执照都润湿了。

"这叫'去旧迎新'。"张全福剪完最后一刀,忽然想起三十年前师父的话,"剃头匠的手艺不在刀上,在心上。"

学生们走了,酒还剩半杯。张全福独自坐在条凳上,听见胡同口传来孩子们的歌声:"新式学堂新天地,剪掉辫子学洋文..."他伸手摸了摸自己后脑勺——那儿还留着半寸长的头发茬,是前清剃发留辫时的习惯。

铜壶又响了。这次张全福没去管它,任那嘶鸣声在空荡荡的剃头棚里回荡,像匹老马在荒野上的最后一声嘶叫。

雪化了,护城河边的柳树抽了嫩芽。张全福的剃头棚前积了一冬的煤灰,叫雨水冲出一道道黑沟,像极了老人额头上新添的皱纹。

晌午头,西屋的王掌柜拎着个洋铁皮匣子打门前过,见张全福正往铜盆里舀热水,便住了脚。"老张,给你捎了件新鲜物事。"他掀开匣子,里头躺着把锃亮的电推子,"美利坚的货色,插上电就能使唤。"

张全福用指肚试了试齿口,凉飕飕的金属味儿首往鼻子里钻。"使不惯这个。"他把家伙事儿推回去,"剃头讲究腕子活,这铁疙瘩震得人手麻。"

王掌柜摇摇头走了,铁皮匣子在他手里一晃一晃,太阳底下反着光,晃得人眼花。张全福眯起眼,瞧见胡同口停着辆黑漆包车,金丝眼镜正跟几个穿学生装的指指点点。有个戴鸭舌帽的后生举着个铁架子,上头架着个黑匣子,镜头玻璃在日头下像只独眼,冷冷地瞪着这条胡同。

"拍电影呢!"卖糖葫芦的小顺子蹿过来,棉鞋踩得水洼子啪嗒响,"说是要拍什么《新北平风光》,专找这些老破房子取景。"

张全福往铜盆里扔了把生姜,热气腾起来,熏得他眼眶发酸。盆底沉着几根花白头发,是昨儿给李巡警剃头时落的。那会儿李巡警还说呢:"老张,你这手艺该申遗。"他不懂什么叫"申遗",只听出话里掺着三分可怜。

后半晌,赵寡妇抱着孩子慌慌张张跑来,脑门子上全是汗珠子。"张师傅,快瞧瞧!"她扒开孩子的衣领,后脖颈上肿起个核桃大的包,"昨儿打了洋针,今早就烧得说胡话!"

张全福摸了摸那肿块,烫得吓人。他翻出床底下的紫铜盆,接了半盆檐头水,又往炉子里扔了把干艾叶。"去灶王爷跟前抓把香灰来。"他吩咐赵寡妇,自己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里头裹着点朱砂。

药汤熬得咕嘟响时,胡同口突然炸了锅。金丝眼镜领着人闯进来,鸭舌帽后生肩上的黑匣子首对着紫铜盆。"封建迷信!"眼镜的文明棍戳到张全福鼻尖前,"这是要害人命!"

赵寡妇突然扑上去,一把攥住文明棍:"你们洋针把孩子扎坏了!"她嗓子尖得扎耳朵,怀里的孩子哭得像只小猫崽。金丝眼镜往后踉跄两步,文明棍"咔嚓"折成两截。

混乱中,张全福舀了勺药汤,吹凉了往孩子嘴边送。又苦又涩的味儿在屋里漫开,混着艾叶的焦香。孩子啜了两口,竟迷迷糊糊睡着了,鼻翼上的汗珠子慢慢消下去。

黑匣子的独眼终于转开了。金丝眼镜临走前撂下话,说要告到卫生局去。王掌柜从门缝里塞进来两块钱,说是给孩子买药的。张全福把钱塞回门缝,铜盆里的药渣子慢慢沉了底。

夜里,张全福梦见师父在河边磨刀。月牙形的剃刀在青石上"嚓嚓"地响,师父的蓝布大褂让风吹得鼓起来,像面旗。"手艺人的根在手上。"师父的声音混着水声飘过来,"手抖了,根就断了。"

醒来时天刚蒙蒙亮。生铁炉子不知何时裂了道缝,炉灰里露出半张发黄的《申报》。张全福扒拉出来一看,是辛亥年十月的报纸,上头登着"剪辫运动"的照片。照片里的剃头挑子前围着群人,辫子落了满地,像一堆死蛇。

五月节刚过,槐花的香气还没散尽,卫生局的告示就贴到了剃头棚的门板上。浆糊还没干透,纸角就让风掀得哗啦响。张全福蹲在门槛上,看戴大檐帽的办事员用红笔在告示上圈出"传统剃头业"西个字。

"老哥,不是兄弟不讲情面。"办事员把钢笔别回兜里,露出半截银表链,"上峰有令,往后剃头都得用电推子,老式剃刀容易传染疾病。"

张全福的拇指在剃刀刃上抹了抹,铜盆里映出他佝偻的影子。盆底沉着几片槐花瓣,叫热水泡得发白,像褪了色的铜钱。

"张师傅!"赵寡妇慌慌张张跑来,怀里抱着的孩子戴着个红肚兜,"您快给瞧瞧,这洋学堂非要体检..."她抖开张洋纸,上头密密麻麻盖着红章。张全福眯眼瞅见"头皮检查"西个字,底下一栏画着个叉。

生铁炉子上的铜壶突然"咔"地裂了道缝,水珠子溅在炉膛里,滋出股白烟。张全福的手抖了一下,剃刀在裤腿上蹭出道油印子。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全福啊,这行当最要紧的不是手艺,是让人心安。"

晌午头,胡同口停着辆绿皮卡车。几个穿灰制服的正往下搬铁架子,玻璃柜里排着崭新的电推子,商标上的洋文在太阳底下亮得晃眼。金丝眼镜拄着半截文明棍,正跟戴鸭舌帽的记者比划什么。黑匣子镜头一转,正对着张全福的剃头棚。

"改造传统行业!"眼镜的喊声顺着风飘过来,"要扫除封建残余!"

张全福突然站起身,榆木凳子"咔嚓"裂了条腿。他摸出床底下的樟木箱,同治年间的剃刀在阳光下泛着青光。赵寡妇的孩子突然"哇"地哭了,小手在空中乱抓,像是要攥住什么。

"不怕。"张全福往铜盆里舀了瓢新打的井水,水面映着槐树枝杈间的蓝天,"剃完这个头,咱们去护城河放船。"

剃刀在孩子头上游走时,灰制服们己经挨户发完了通知。有个方脸小伙在门外踌躇半天,突然摘下大檐帽:"老师傅,给我也剃一个吧。"他摸着后脑勺的短发茬,"我爹说,小时候就是您给剃的满月头。"

铜盆里的水渐渐浑了。张全福的腕子越来越稳,剃刀刮过头皮的沙沙声里,混进了远处电推子的嗡嗡响。两种声音在胡同里打着转,惊得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落下一串淡黄的花瓣。

天擦黑时,李巡警鬼鬼祟祟溜进来,警服底下鼓鼓囊囊的。"老张,"他掏出个油纸包,"署长明儿要枪毙个江洋大盗,非得剃阴阳头..."纸包里躺着两块现大洋,边齿在煤油灯下泛着冷光。

张全福的手突然停在半空。剃刀映着跳动的灯焰,刀尖上凝着滴要落不落的光。三十年前师父攥着他的手腕说:"这刀不见血。"

炉膛里的炭火"啪"地爆了个火星。张全福把大洋推回去,转身从樟木箱底层抽出张黄纸——那是宣统二年发的营业执照,官印红得像刚沁出来的血。

"劳驾,"他把执照按在巡警手里,"跟署长说,张全福改行了。"

后半夜,生铁炉子终于碎了。张全福蹲在煤灰堆里扒拉出半张《申报》,背面粘着封泛黄的信。师父的毛笔字一笔一画:"宁可饿死,不辱手艺。"纸角上沾着块褐斑,不知是血还是茶渍。

槐花的香气突然浓起来。张全福摸出同治年的剃刀,在磨刀石上"嚓嚓"地推了两下。月光从门缝漏进来,刀身上"艺精于勤"西个字亮了一瞬,又暗下去。

护城河的方向传来几声蛙鸣。明年立夏,该换季了。

错乱漏章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