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树皮上缓慢流淌的树脂,粘稠、浑浊,带着碱柠的苦涩气味。苏木在露台角落的破陶罐间消磨着又一个乏味的“炙热年”午后,瘦小的身影几乎被巨大的树瘤阴影吞没。他正试图用捣碎的螺壳麦外壳过滤油棕葵油里的杂质,这玩意儿勉强能当个粗糙的溶剂。脚下翻涌的酸雾比往日更浓,灰绿色粘稠得像腐烂的叶浆,磁暴铁树林的低频嗡鸣透过厚厚的树皮传来,震得陶罐里的液体微微荡漾。想要了解这颗星球就必须学习文字和书籍。但文字,是这个底层村落的奢侈品。村里除了老阿蕨年轻时在教廷碱雾塔做过几年清洁工,认得几个祈祷词,其他人,包括他的父亲阿砾、母亲青葛,都像这些沉默的树一样,只懂口口相传的生存经。
“阿木!有人找!” 叶笛清泉般的声音从树屋门口透进来,带着点惊奇。
苏木抬起头,手上的油污在粗麻布衣上蹭了蹭。一个陌生的老人正站在露台入口的光影交界处。老人太老了,背脊佝偻得像一棵被风雪摧残多年的老气根榕,稀疏的白发贴在布满深壑的头皮上,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靛蓝染布袍子,肩上挎着一个磨得油亮的木药箱。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浑浊的眼底却像藏着磁暴铁树林深处的幽光,锐利地扫过苏木的“实验室”,最终落在那株被他救活、此刻正生机勃勃舒展着嫩叶、顶端还奇迹般挂着几颗虹莓的乳榕苗上。
“你就是…苏木?” 老人的声音沙哑,像枯叶在粗糙的树皮上摩擦。
苏木点点头,有些局促地站起来。母亲青葛闻声从屋里出来,手上还沾着剥碱柠果核留下的淡黄汁液,她警惕地打量着来人。
“我是云杉村的阿榕伯,” 老人自报家门,目光依旧锁着那株乳榕,“隔着两座树桥的村子。听说…你们菌菇村出了个能让枯树回春的小娃?” 他干枯的手指指向那株翠绿,“就这棵?”
青葛下意识挪了一步,挡在那株乳榕和苏木之间,脸上堆起村里人惯常的、带着点卑微的客气笑容:“阿榕伯说笑了,娃儿瞎鼓捣,碰巧罢了。前些日子炸了罐子,还惊动了村长呢。” 她显然不想再惹麻烦。
阿榕伯没理会青葛的推脱,他径首走到乳榕苗前,蹲下身,动作迟缓却异常稳定。他伸出布满老人斑和裂口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新生的叶片,又凑近嗅了嗅气根愈合处残留的、极其淡薄的药味。那浑浊的眼睛里,幽光猛地跳动了一下。
“不是碰巧。” 他斩钉截铁,抬起头,目光像探针一样刺向苏木,“这棵乳榕,气根被酸蚀腐穿了七成,按常理早该枯死。你这药…里面有什么?碱柠果核?还有…丝胶?怎么配的?” 他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用的是最土气的村言,问的却首指核心。
苏木的心猛地一跳。这个老人…懂行!他不仅看出了乳榕的伤势,甚至隐约猜到了配方!一种久违的、遇到同类的激动感瞬间冲淡了警惕。在这个文盲遍地的底层村落,一个能理解“配方”的人,简首是沙漠里的绿洲!
“是…用了点碱柠果核里的白芯,还有…织雾蚕茧上刮下来的胶,” 苏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个懵懂的孩子在复述,“再加了点…晒干的神经菇粉沫沫。” 他隐瞒了神经酰胺提取的关键步骤。
“神经菇粉?” 阿榕伯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那东西有毒!你怎么敢用?”
“只用了一点点,” 苏木赶紧比划,“磨得很细很细,和丝胶混匀了才抹上去的。多了不行,少了…也不行。” 他斟酌着字眼,无法解释神经酰胺的细胞膜修复作用。
阿榕伯沉默了,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自己袍子的补丁边缘,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木,又看看那株生机盎然的乳榕,仿佛在衡量一个天方夜谭。过了许久,久到叶笛都忍不住在门口探头张望,他才长长地、带着腐朽气息地吐出一口气。
“树…” 他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被酸雾的风声盖过,“从来没人…想过给树治病。人病了,采药,熬汤。树枯了,砍了当柴烧,或者…等神息(指绿蚀)带走。树,就是树。”
他抬起头,那幽光再次亮起,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炽热:“小子,跟我学医吧。”
“啊?” 苏木愣住了。云葛也愣住了。
“我老了,” 阿榕伯拍了拍自己佝偻的背,“云杉村的医馆,不能断了根。我找了好几年,没一个小子丫头有这份天分和…胆子。” 他指了指苏木的陶罐,“敢想,敢做,敢给树下药!就冲这个,你行!”
学医?苏木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医馆!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干净的器皿!可能存在的简陋工具!最重要的是——医书!苍翠星底层再闭塞,行医治病总得有点传承,哪怕是最粗浅的图文记录!这是他能接触到文字的唯一途径!是他解读这个疯狂植物世界的钥匙!
“阿榕伯…您…您是说真的?” 苏木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
“老头子从不说虚话。” 阿榕伯板着脸,“跟我回云杉村,吃住在我医馆,给我打下手,认药,学方子。学成了,这医馆就是你的。”
巨大的馅饼砸得苏木头晕目眩。知识!工具!文字!一个摆脱纯粹苦力命运的机会!他几乎要脱口答应。
“不行!” 母亲青葛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尖锐。她一把拉住苏木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阿榕伯,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可…可阿木他…他过不去啊!”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过不去?” 阿榕伯皱起眉。
“桥…” 父亲阿砾不知何时也站在了门口,他高大的身影堵着门框,手里还捏着一个未完工的棘轮滑索扣,声音低沉得像树根在泥土里摩擦,“去云杉村,得过两座树桥,还有一道…悬索崖。”
“悬索崖”三个字像冰锥,瞬间刺穿了苏木狂热的幻想。眼前仿佛立刻出现了那令人魂飞魄散的场景。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胃袋熟悉的、冰冷的抽搐感再次袭来,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刚刚升腾的希望,被冰冷的现实狠狠拍回谷底。
阿榕伯看看苏木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又看看他无法抑制颤抖的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深深的失望和无奈。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
“可惜了…这么好的苗子…” 他摇摇头,不再看苏木,目光再次投向那株生机勃勃的乳榕,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落寞,“树啊…树能治…人…却过不去那道坎…” 他喃喃着,像是对树说,又像是对自己说。他没再提学医的事,只是默默地背起他那破旧的药箱,对云葛点了点头,便转身,沿着盘绕树干的粗糙木梯,一步一顿地、蹒跚地离开。
“一个月,如果一个月后这孩子能来到云杉村,我就收他为徒”老人顿了顿,并未转身,抛下这句话后就继续前行消失在树干转角处。
露台上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酸雾的风呜咽着穿过树皮的缝隙。
“阿木…” 叶笛走过来,轻轻握住弟弟冰冷颤抖的手,她的手指也有些凉,“别怕…也许…也许阿榕伯能常过来教你呢?” 她的声音带着安抚,但他们都清楚,隔了两座树桥一道崖,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太难了。
“哥背你过去!” 岩根拍着厚实的胸膛,声音像闷雷,“把眼蒙上!哥走得稳!” 他脸上是斩钉截铁的保证,可眼底深处也藏着一丝忧虑。悬索崖,即便是他这样强壮灵活的人,带着沉重的负担走过去,也绝非易事。
苏木摇摇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蒙上眼睛?深渊的咆哮、绳索的呻吟、酸雾刺鼻的气味、失重感的侵袭…哪一样不会透过黑暗,将他的理智撕碎?
父亲阿砾沉默地走回屋里,很快又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刚用韧性极好的活髓藤枝条和硬木赶制出来的、更小巧精致的滑索扣。他默默地把它塞进苏木手里,粗糙的大手在儿子肩膀上用力按了按,然后转身,又拿起他那把骨刀,对着角落里一块硬木,更加用力、更加沉磨地打磨起来。嚓…嚓…嚓…单调而沉重的声音,在弥漫着酸雾气息的黄昏里回荡。
母亲青葛没说话,她只是蹲下身,用她那缠着麻布、被碱柠汁蚀得满是裂口的手,仔仔细细地把苏木左脚踝上那片微微搏动着的、来自地球的苔藓烙印,用她那条最体面的靛蓝色染布头巾,重新裹紧、系好。动作轻柔得像在包裹一件易碎的珍宝。
夜晚降临,双星的光芒被厚厚的孢子云遮蔽,树屋陷入更深的昏暗。父母在里间低语,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针一样钻进苏木的耳朵。
“…是个出路啊…” 青葛的声音带着哽咽,“阿榕伯是好人…医馆…总比跟着我们刨树皮强…”
“出路?” 阿砾的声音沉闷压抑,“路在崖那边!你看他那样子…真过去了,万一…”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他们都明白。万一失足,就是尸骨无存。
“可…可一辈子窝在这里…” 青葛的声音充满了痛苦和不甘,“像我们一样?像岩根、叶笛一样?阿木他…他不一样啊,砾哥,你看他弄的那些东西…这孩子心里有片大林子,关不住的…”
阿砾沉默了。只有骨刀刮磨硬木的嚓嚓声,在死寂的夜里固执地响着,一下,又一下。
苏木躺在冰冷的草席上,睁大眼睛望着树皮屋顶粗糙的纹理。脚踝处,地球苔藓在染布下传来微弱而熟悉的搏动。云杉村的医馆,像一个散发着光芒的幻影,悬浮在深渊的另一端。那里有器皿,有工具,有医书,有文字。而横亘在他与这幻影之间的,是呼啸的风,是翻腾的雾,是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幽暗。那不只是两座树桥和一道悬索崖。那是他灵魂深处无法逾越的,从地球就根深蒂固的,名为恐高的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