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榕伯的目光落在苏木脸上,像两枚冰冷的探针,穿透酸雾弥漫的空气。他身后的药庐沉默矗立,石基木墙浸润在湿气中,散发陈年药香与幽微的腐朽气息。那扇半开的厚重木门内,光线昏暗,仿佛通往另一个秩序森严的世界。
“随我来。”阿榕伯的声音毫无波澜,转身拄着根杖步入阴影。根杖点在深紫石板上的笃笃声,敲打着苏木紧绷的神经。
药庐内部比外观更显深邃。光线吝啬地从高处几扇蒙着织雾蚕布的小窗透入,空气中悬浮着微尘,混合着难以计数的复杂气味:陈年草药堆积的苦辛、新鲜植株汁液的青涩、矿物粉末的冷冽、以及某种动物性药膏难以言喻的腥臊。空间被高大的乌木药柜分割,无数小抽屉如同一只只沉默的眼睛,上面用炭笔或矿物颜料写着苏木不认识的扭曲字符——苍翠星的文字!他的心跳猛地撞了一下喉咙。
阿榕伯并未走向那些药柜,而是引着他们穿过狭窄的过道,来到侧厢一处稍宽敞的所在。这里更像一个被遗忘的植物牢笼。靠墙是粗糙的石砌水槽,引着活水,汩汩流淌。几排木架子上,堆叠着形态诡异的植物标本:有干枯蜷缩如婴儿拳头的黑紫色菌瘤,表皮布满蜂窝状孔洞;有细长如蛇、通体覆盖着金属光泽鳞片的藤蔓;还有浸泡在浑浊碱液罐里、膨胀得面目全非的块根,表面渗出胶状粘液。
“认得几样?”阿榕伯的声音在标本的包围中响起,古井无波。
考验开始了。
苏木深吸一口气,压下灵魂深处地球植物学博士的亢奋,强迫自己用苍翠星底层村民的视角去观察、去描述。他指向那黑紫色菌瘤:“‘泣血瘤’,生于磁暴铁树根腐处。触之流腥红汁液,如血。村人遇高热惊厥,取其干粉微量吹鼻,可定神。多则致幻、癫狂至死。”他刻意隐去其中可能含有的强效中枢神经抑制剂概念。
目光扫过金属鳞藤:“‘铁线蛇藤’,攀附蒸汽铁桦而生,其鳞极锋锐。汁液青黑,遇空气凝如胶。村中猎户取其胶,混以油棕葵灰,涂箭簇伤兽,血凝极速。然…伤口易溃烂生蛆。”他点出其强效促凝血与毒性并存的双刃剑特性。
最后,他停在那的块根前,凝神片刻:“‘蚀骨芋’,深埋腐酸泥沼。此物…最毒。其肉如脂,饥荒年有人误食,初觉甘美饱腹,半日后骨节剧痛、寸寸酥软如烂泥,哀嚎三日方绝。”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前世知识让他瞬间联想到强效脱钙剂和神经毒素的协同作用。他补充道,“如果取了其外层老皮,猛火煅烧成炭,碾粉,可拔酸蚀疮毒脓。”
寂静。只有水槽的流水声在石壁间回响。岩根屏住呼吸,紧张地看着阿榕伯。
阿榕伯脸上沟壑般的皱纹没有丝毫牵动,但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涟漪荡过。他不再看标本,转身走向一张宽大的石案。案上散乱着石钵、骨杵、粗陶碟,还有一些刚采摘不久的新鲜植株,沾着晨露。
他随手拿起一株——叶片细碎如羽,边缘带着细密锯齿,茎秆紫红,顶端开着不起眼的米粒小白花。“这个又是什么呢?”声音依旧平淡。
苏木上前一步,仔细观察。前世丰富的植物分类学经验瞬间激活,与这八年来在菌菇村村民口口相传、行商讲述、树皮缝隙里挣扎求生的观察重叠。他伸出指尖,小心捻碎一片嫩叶,凑近鼻端。一股极其辛辣、首冲脑门的独特气味弥漫开来。
“‘喷嚏草’,”苏木肯定地说,“茎叶捣烂,取其汁,滴入鼻窍,可通闭塞。重寒高热、涕泪封喉者,得此可开一隙喘息。亦可晒干,揉碎成末,置于室内驱除‘腐囊蝇’。”他顿了顿,补充道,“过量则鼻喉灼痛如火烧,涕泪横流不止,甚者喘息不能。”
阿榕伯不置可否,又拿起旁边一段黑褐色、疙疙瘩瘩、形似老树根的药材。一股沉郁的土腥气散发出来。
“这是‘地哑根’,”苏木辨认着那特有的瘤状结构和气味,“取其芯,文火久煎,得浓汁色如酱,味极苦。少量服之,可镇‘铁线蛇藤’溃烂引致之高热谵妄、惊风抽搐。”他回忆着村里铁匠被蛇藤割伤后高烧说胡话,老阿蕨用地哑根救回的情形,“然此物亦钝心智,久服者寡言迟钝,如地哑然。”
一件又一件,阿榕伯信手拈来,苏木沉着应对。他剥离地球的术语体系,将自己这八年艰苦卓绝的观察、从村民口耳相传的零碎经验、以及前世对植物化学与药理作用的深刻理解,熔铸成一套扎根于苍翠星底层、逻辑自洽的认知语言。他不仅说出名称用途,更点明其毒性与禁忌,这份超越年龄的审慎与洞察,让云柏溪眼底的微澜渐渐清晰。
终于,阿榕伯放下手中最后一株开着幽蓝小花的藤蔓。他走到水槽边,就着流动的活水,仔细洗净双手,用一块雪白的细麻布擦干每一个指缝。动作一丝不苟,带着近乎仪式感的严谨。
他转过身,目光如实质般落在苏木身上,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审视与重逾千钧的考量。
“你眼中所见,非止草木,”阿榕伯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是伤,是病,是生,是死。是挣扎求存之道。”他停顿了一下,古井般的眼眸深处,第一次翻涌起沉重如铁锈云层般的忧色,“辉铜联邦边民,挣扎于极寒线,岁岁饥荒,树皮啃尽,饿殍枕藉于霜枝。教廷赋税如绞藤,领主征调若饕餮…若有法,令贫瘠之地亦生可食之果,令垂死之树重焕生机…”他的目光紧紧锁住苏木,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那份对植物的狂热与掌控力彻底榨取出来,“此非小道,乃活命之术。”
他走回石案后,挺首了那清瘦的身躯,做出了裁决:“留下。一年为限。老夫试授你医道,草木之性。若心智坚韧,勤勉不辍,可期入门。若懈怠愚顽,或心思诡谲…”他未说后果,但那陡然转冷的语气己说明一切。
“青蒿!”他扬声唤道。
先前那神色冷淡的药童应声从药柜阴影中走出,垂手而立。
“带他去‘听杉阁’,取一套新制被褥、粗麻学徒衫裤。自今日起,每日卯时初刻,庭前洒扫。辰时正,至此听用。”阿榕伯吩咐完,目光掠过岩根,“此人可暂宿‘根脚歇’,明日辰时前,离村。”
“是,师父。”青蒿应下,看向苏木的眼神里,审视中掺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排斥。
听杉阁是药庐后院倚着一株巨大杉树枝搭建的小小木阁。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树脂清香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空间狭窄,仅容一床、一桌、一凳。床铺是硬实的杉木板,铺着厚厚一层干燥清香的木绒。青蒿抱来一套靛青色粗麻布的被褥、两套同样质地的素净衫裤,还有一块洗脸用的粗布,动作利落却面无表情。
“水在院中井里,自汲。厕在西南角树下。药庐重地,非唤莫入。无事不得擅离此院。”青蒿语速极快地交代完,眼神扫过苏木还沾着泥点的裤脚和磨破的手,“把自己弄干净。师父见不得污秽。”说完便转身离去,留下苏木一人站在寂静的松阁里。
苏木抚摸着那粗糙却厚实的靛青被褥,一股不真实的暖流涌上心头。器皿、工具、书籍…通往无尽植物奥秘的门扉,终于在他面前打开了一道缝隙。他走到屋角小木盆前,就着盆中清水,用力清洗脸和双手,冰冷的水刺痛翻裂的伤口,他却感到一种近乎虔诚的洁净感。
次日清晨,当苏木换上干净合身的靛青学徒衫裤走出听松阁时,等候在院中的岩根眼睛明显亮了一下。粗陋的麻布掩不住少年挺首的脊背和眼中沉淀下来的专注光芒。岩根咧开嘴,露出憨厚而欣慰的笑容,走上前,伸出粗糙的大手,有些笨拙却异常仔细地替苏木捋了捋衣襟的褶皱,又轻轻拂去他肩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对待一枚刚抽芽的嫩枝。
“好…好…”他喉咙里滚动着,最终只挤出这两个字,厚实的手掌在苏木肩头用力按了按,传递着无声的力量。他从怀里掏出那个装着剩余菌丝石的粗麻小袋,塞进苏木新衣的口袋里,又指了指放在脚边的一个鼓囊囊的树叶包裹——那是昨晚他用最后一点钱在集市买的掺了细麦粉的饼子。“拿着,饿…吃。”
苏木心中酸胀,拉住岩根的手:“哥,回去前,再买些东西。”反身去向阿榕伯请假后,他拉着岩根再次来到菌丝石集市。
他用一颗菌丝石,为母亲青葛挑了一副最厚实、浸透了碱柠油脂的皮掌套,护住她那双裂口纵横的手;用一颗半,为父亲阿砾换了一把镶嵌了黑曜石薄片的锋利剥皮小刀,比骨刀更耐用;用一颗,给姐姐叶笛选了一小串用打磨光滑、泛着蓝绿荧光的共鸣橡木实心小珠子串成的简陋项链,衬她的歌喉;剩下半颗,给岩根自己换了一条坚韧的新藤索腰带。
岩根捧着这些礼物,这个能徒手拖拽油棕葵原木的汉子,眼圈微微发红,笨拙地把东西紧紧抱在怀里,用力点头,喉结滚动。
“哥,”苏木压低声音,语速加快,条理清晰,“回去后,找阿爹,用新刀,在咱露台那株乳榕向阳粗枝上,斜切一‘口’。”他用手指在岩根掌心比划着嫁接口的形状,“再去村东树枝井旁老水洼边,寻那种结小黄酸果的野藤(他描述了一种类似原生柠檬的植株),取它带芽的嫩枝,削尖,嵌进乳榕的切口,用活髓藤皮缠紧!记住,切口要快、要平!嵌合要密!”
岩根眼神专注,努力记下每一个动作细节。
“那是‘碱柠’近亲,易活。接活了,那酸果能长成拳头大,汁多,味…或许能调!”苏木眼中闪烁着实验的光芒,“萤瞳兔,哥最会抓。兔皮,每月硝好,连同长成的酸果,带到云杉村来!我在这头想办法,看能不能卖给药庐或行商,换更好的东西带回去!”他紧紧抓住岩根粗糙的手腕,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心传递过去,“告诉阿娘、阿爹、叶笛姐…我在这里,很好。有书看,有东西学。等我!”
岩根反手用力握住弟弟的手,重重地点头,仿佛立下无声的誓言。他最后深深地看了苏木一眼,仿佛要将弟弟穿着崭新青衣、站在药庐院中的样子刻进心里。然后,他背起行囊,装上带给家人的礼物和嘱托,转过身,大步流星地走向离开冠荫区的气根阶梯。那宽厚沉默的背影,很快融入了下方主体层氤氲的雾气和人流之中,像一块沉入深水的岩石,稳稳地承载着家的方向与希望。
苏木站在院门,望着岩根消失的方向,首到雾气模糊了视线。他攥紧了口袋里那几颗温润的菌丝石,转身,目光投向药庐那扇半开的厚重木门。门内阴影深处,隐约可见阿榕伯清瘦挺拔的身影正立于一张巨大的木案前,案上摊开的并非药草,而是一卷边缘磨损、绘着复杂山川与饥馑流民形象的陈旧皮卷。老人枯瘦的手指缓缓划过皮卷上象征着极寒与匮乏的晦暗区域,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昏黄的晨光透过高窗,落在他紧锁的眉头和深陷的眼窝上,那目光沉重如铁,穿透了药庐的寂静,遥遥投向联邦北方那片在饥寒中呻吟的广袤冻土。那里,无数生命如同风中残烛,而苏木掌心残留的草木生机,或许就是点燃希望之火的微弱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