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江的晨雾还未散尽,对岸军阀杨洪奎的营地己腾起滚滚黑烟。我攥着望远镜,镜片上凝着昨夜的露水,将远处蠕动的人影映成模糊的黑点,这是队伍改编后的第一次和军阀硬碰硬。
“赵哥,侦察兵回报,杨洪奎把民脂民膏税赋的账本藏在江心堡。” 麻花辫姑娘撕开最后一包烟,分给围坐在弹药箱旁的战士,她臂章上的 “小战士” 三个字被硝烟熏得发灰,“但渡口的铁索桥三天前就被炸断了,对岸守军有一个加强连,轻重机枪全架在碉堡里。”
老铁匠用砂轮磨着刺刀,火星溅在他新补的袖口上 —— 那是香梅营的大嫂们连夜缝的 “逆雪” 标志。“俺们梅花营昨晚打捞出三艘破渔船,” 他往枪管里塞了团艾草驱潮,“不过船底漏得能养鱼,得有人下水堵漏。” 话音未落,五六个战士 “唰” 地站起来,露出腰间的防水腰包。
周曼云突然按住最年轻的战士肩膀,那孩子不过十西五岁,喉结上还沾着过河时溅的泥浆。“让香梅营的妇女先上。” 她从帆布包里掏出二十枚竹制浮漂,“她们熟悉水性,能潜到船底糊棉絮。记住,等炮火压制时再行动,杨洪奎的炮兵观测手就躲在...” 她话未说完,对岸突然腾起橘色火舌,一发迫击炮弹在离我们二十米处炸开。
“卧倒!” 我扑向逆雪,将她压在弹药箱下。泥土混着弹片劈头盖脸砸下来,周曼云的步枪擦着我耳际飞过,枪管在石头上撞出凹痕。等硝烟散去,才看见香梅营的王大嫂抱着块门板漂在江面,她后背的 “灭烟” 红旗己被血水浸透,怀里还死死护着两袋堵漏的棉絮。
“集中火力打碉堡!” 老铁匠的汉阳造怒吼着喷出火舌,他身后的梅花营战士们用铁锹、木棍支起木板当掩体,子弹打在木板上发出 “噗噗” 闷响。我拽着逆雪滚到断墙后,瞥见江心堡的炮口又亮起红光,连忙推她进防空洞:“找刘大夫!别出来!”
麻花辫姑娘突然举起炸药包,她胸前的子弹壳徽章在阳光下晃了晃:“赵哥,我带竹脉弟兄们游过去炸桥礅!” 不等我阻拦,她己跳进浑浊的江水,身后七八个战士背着竹筒浮板紧随其后。对岸的探照灯扫过江面,机枪子弹在他们周围激起尺高的水柱,一个战士突然抽搐着沉入水中,竹筒里的炸药包却被同伴死死托住,继续往前推。
周曼云的狙击枪响了,江心堡的探照灯应声熄灭。我趁机带着梅花营冲锋,踩着没膝的淤泥往渡口冲。突然,左侧芦苇荡里窜出一队骑兵,领头的军阀副官举着马刀,刀刃上的 “兰脉” 标记在火光中泛着冷光。“是严斯潘的旧部!” 老铁匠吐掉嘴里的草棍,“狗东西们想借杨洪奎的手灭咱!”
骑兵踏碎芦苇冲过来时,我才看清他们马腿上绑着鸦片烟枪 —— 这是严斯潘当年 “烟兵” 的标志。子弹打在马头上,受惊的军马人立而起,将副官甩进泥坑。那家伙挣扎着爬起来,怀里掉出本用油纸包着的账本,封皮上 “闽省烟税明细” 几个字刺得人眼睛生疼。
江心堡方向传来闷响,麻花辫姑娘的炸药包终于炸断了最后一根铁索。断链坠入江中时,我看见她攀在半空中的身影,像只折翼的燕子。等我们冲到渡口,竹脉的弟兄们己用尸体搭起浮桥,江水被染成暗红,不知是谁的步枪挂在断索上,枪托上的 “梅” 字标记还在滴水。
黄昏时分,我们终于拿下江心堡。周曼云跪在满地账本中咳嗽,逆雪举着煤油灯站在她身后,小女孩脸上不知是烟还是泪,糊得一片狼藉。老铁匠瘸着腿抱来一箱银元,上面 “平等” 二字被火舌舔去半边。
“竹脉... 伤亡七十三个。” 麻花辫姑娘走进来,她左脸缠着渗血的绷带,怀里抱着七八个子弹壳徽章,“小顺子到死都攥着炸药包拉环,柱子哥的浮板上还卡着三块弹片...” 她声音哽咽,将徽章排在桌上,每个徽章下都压着染血的布条,“香梅营的王大嫂没了,她儿子才三岁,还等着娘回家喂奶...”
逆雪突然踉跄着扑过去,捡起枚带血的徽章紧紧攥在手心。周曼云想抱她,却被孩子推开 —— 这是逆雪第一次拒绝我们的触碰。小女孩攥着徽章走到窗台前,将它挂在破碎的窗棂上,晚风穿过弹孔,发出凄厉的呜咽,像极了白天江面上传来的哀嚎。
老铁匠用刺刀撬开封着鸦片的木箱,黑褐色的烟土滚出来,沾着未干的血迹。他突然举起铁锤砸向烟土堆,木片与烟土飞溅中,我看见他袖口新缝的孝带 —— 他十六岁的孙子今早永远睡在了芦苇荡里。“烧了这些杂种!” 他吼着,眼里布满血丝,“让严斯潘的阴魂看看,咱逆雪军就是死,也不让烟土再害人!”
冲天的火光中,账本上的字迹渐渐蜷曲成灰。周曼云搂着逆雪站在火堆旁,孩子终于哇地哭出来,小拳头砸在她胸口:“他们为什么要杀人... 为什么要烧房子...” 我别过脸,看着江面上漂浮的尸体 —— 有我们的战士,也有被胁迫的军阀士兵,他们的手在水波中交叠,像在进行某种无声的和解。
凌晨时分,香梅营的妇女们在江边招魂。她们用鸦片袋改的灯笼飘在水上,每个灯笼里都放着一粒炒米 —— 这是给亡魂引路的干粮。逆雪攥着麻花辫姑娘给的喜糖盒,将里面的糖果逐个放进灯笼,盒子内侧的 “囍” 字被泪水泡得发皱,像朵正在凋零的纸花。
周曼云摸着逆雪的头,声音轻得像怕惊醒什么:“等天亮了,咱们就把牺牲的弟兄们埋在梅花坞,让每座坟前都种棵梅树。等春天来了,梅花会盖住他们的名字,可风一吹,每片花瓣都会记得,他们是为了什么才躺在这里。”
逆雪突然抬起头,眼里还挂着泪,却把最后一颗糖果放进灯笼:“那我以后要种很多很多梅树,让坏人一看到梅花就害怕!” 她的声音带着孩童的倔强,在寂静的江边格外清晰。我望着东方渐白的天空,想着也许这就是希望 —— 哪怕沾满鲜血,哪怕支离破碎,却依然在每个孩子眼中,在每个战士的枪膛里,在每个被烧毁的鸦片箱底,固执地生长着。
江风带来远处的犬吠,新的一天就要来了。我们踩着满地狼藉,走向还在冒烟的营地。逆雪的小手悄悄塞进我掌心,她手里的徽章蹭过我的虎口,有点疼,却让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在雪地里攥着的那颗子弹壳 —— 同样的冰凉,同样的坚硬,却都在等着某个春暖花开的时刻,绽放出最炽热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