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河,当秋收的繁忙渐渐沉淀,当田埂上的最后一片金黄也被夜露染成深褐,川西平原上的小村庄便悄然滑入了腊月。腊月,在川乡人的字典里,是一个充满魔力的字眼。它不仅仅是农历年的最后一个月,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容器,盛满了期待、忙碌、温暖,以及一种叫做年味”的、无以言表的情愫。
初入腊月,天气便开始变得凛冽起来。清晨,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夹杂着泥土清气和草木枯萎气息的寒风便扑面而来,冻得人打一个寒颤。院坝里的石板路上,薄薄一层白霜,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冬日的寂静。远处的田埂,光秃秃的,只有几株耐寒的油菜,在寒风中倔强地挺立着,叶片边缘泛着焦枯的褐色,但根部却积蓄着来年春天的力量。
啧,这天儿是真冷了。”母亲裹紧了身上的棉袄,呵出一口白气,看着院角的几只母鸡缩着脖子在刨食,低声嘀咕着,“怕是快过年了吧?”
可不,下个月就腊月二十三,小年都该到了。”父亲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杆烟袋,蹲在门槛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庞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里,却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期待,“是该准备准备啦。”
我蹲在母亲脚边,搓着冻得有些发红的小手,看着父亲吐出的烟圈在冷空气中缓缓散开,心里也跟着热乎乎的。冬天总是来得那么悄无声息,又走得那么慢吞吞。但只要一想到过年,想到那些好吃的,想到可以穿新衣服,想到可以放鞭炮,心里就像揣了一只小兔子,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连那股子寒意,似乎也变得不那么讨厌了。
“妈,什么时候才杀年猪啊?我想吃炒腊肉!”我抬起头,巴巴地望着母亲,小嘴像抹了蜜似的。
“别急,别急,还有好几天呢。”母亲笑着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动作里带着一丝宠溺,“等杀完年猪,给你炒得香香的,还有腊肠,香肠,让你吃个够。”
“太好了!”我高兴得跳了起来,差点把脚边的小石子踢飞,“还有,还有,什么时候买新衣服啊?我想穿红颜色的!”
“红颜色是吧?得看布料有没有到,还得看你乖不乖。”父亲吐掉烟袋里的烟灰,笑着接话道,“要是天天帮着大人做点事,不调皮捣蛋,过年肯定给你买件漂漂亮亮的红棉袄。”
“我乖!我肯定乖!”我立刻拍着胸脯保证,心里美滋滋的。在川乡,过年不仅仅意味着吃好喝好,更意味着一种仪式感,一种对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祈盼。杀年猪、打糍粑、做腊肠、贴春联、放鞭炮……每一样都像是一个个小小的密码,组合起来,就是过年这个盛大节日最完整的注解。
腊月的寒意,似乎也带着一种特殊的魔力。它让空气变得清冽,让人的思绪变得清明。白天,太阳偶尔会露个脸,但那光线也是懒洋洋的,照在身上,暖意不足,却足以让人心里舒坦。孩子们在晒坝里追逐打闹,冻得通红的小脸蛋上,洋溢着兴奋和快乐。大人们则开始忙碌起来,扫房子、洗被褥、准备年货……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着袅袅炊烟,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种混合着柴火、腊肉和即将到来的新麦面点的特殊气味。
“大嫂,你家买年货了没?”
“买了买了,买了好多糖果子,还有瓜子花生,准备过年招待客人。”
“二婶,你家腊肉腌好了没?我看你家屋檐下挂了好几串,看着就香!”
“哎呀,哪有,就那么一点,还不够自家吃的呢。”
巷子里的邻居们,见面不再是简单的点点头,而是开始热情地攀谈起来,互相打听着年货的准备情况,分享着过年的计划和期待。那种邻里间的温情和融洽,在腊月的寒意里,显得格外温暖和珍贵。
母亲开始忙着洗晒被褥和衣物。她把那些厚厚的棉被一件件拆开,抖落出里面的棉絮,然后在院子里铺开,让它们接受阳光的洗礼。阳光晒在棉絮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带着阳光特有的温暖和干燥的气息。母亲的手指在棉絮间穿梭,缝补着被岁月磨损的针脚,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修补着家的温暖。
“妈,这被子晒完又得缝好久吧?”我看着母亲忙碌的身影,忍不住问。
“没事,不急。”母亲头也不抬地回答,“过年了,总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一家人围在被窝里,暖暖和和的,多好。”
父亲则开始张罗着修整农具,把那些用了一年的锄头、镰刀、犁铧都擦洗干净,然后涂上一层防锈油,挂到墙上。他说,农具也是家里的成员,过年了,也要让它们休养生息,养精蓄锐,好迎接新一年的劳作。
“爹,这些工具还要用吗?我们不是都去镇上买新的了?”我好奇地问。
“傻孩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些老伙计,陪了我们这么多年,有感情了。”父亲拍拍一把用了多年的锄头,感慨道,“再说,修修还能用,浪费啥子嘛。过日子,就要这样,勤俭一点。”
腊月初的村庄,就像一个巨大的、充满活力的生命体。寒意是它的外衣,包裹着内里的温暖;忙碌是它的脉搏,跳动着对未来的期盼。而年味,就像一股看不见的暖流,悄悄地渗透到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的心里。它或许还只是淡淡的,若有若无的,但那份期待,那份温暖,那份浓浓的亲情,却己经开始在心底悄悄发酵,酝酿着一场即将到来的、盛大的节日狂欢。我知道,这腊月的寒意,很快就会被那浓浓的年味所驱散,而那份对家的眷恋,对亲情的珍视,却会像这初冬的阳光,虽然微弱,却温暖而持久,永远照亮我记忆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