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被施了魔法,猛地一扯,我就跌回了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厨房。不是现在这间略显空旷、瓷砖还算干净的厨房,而是那个老屋里的厨房。它紧挨着堂屋,只有一扇门隔开,门上常年挂着厚实的蓝印花布帘子,掀开时带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木灰和旧布料的味道。
那是一间多么狭小却又多么温暖的厨房啊。进门左手边是灶台,不是现在城里常见的煤气灶,而是土生土长的柴火灶。两眼灶膛,用红褐色的泥巴和着稻草筋垒成,历经多年烟熏火燎,己经变得乌黑发亮,像一块饱经沧桑的旧牛皮。灶口深凹进去,里面堆着劈好的柴火,有硬邦邦的硬杂木,也有干爽的竹片,还有母亲从山里捡回来的、晒得干透的松针和枯草,点燃时能爆出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
灶台上方,横着两根粗壮的木梁,上面吊着几口铁锅。一口大锅常年用来煮猪食,咕嘟咕嘟冒着泡,蒸汽氤氲;另一口小锅,就是我们一家人的饭碗。锅盖是厚实的木盖,边缘被蒸汽熏得发黄,盖子提手处磨出了圆润的光泽,那是母亲无数次揭开又盖上的印记。
锅灶前摆着一张矮脚的西方木桌,桌面被油污和岁月打磨得光滑无比,深色的木纹像河流一样静静流淌。桌上总是堆满了东西:揉好的面团、切好的菜、盛着盐巴和酱油的粗陶罐、还有那把用了多年的、刀刃卷了口的菜刀。桌子旁边,靠墙放着几个竹编的米箩,装着新碾的米,散发着粮食特有的、沉甸甸的香气。墙上还挂着几串干辣椒、几束干豆角,在灶火的映照下,红红绿绿的,像一幅写意的装饰画。
而最温暖的光,来自于灶膛里跳跃的火焰。那光不是明亮刺眼的光,而是带着温度的、橘红色的、摇曳的光。它从灶口探出头来,照亮了母亲的脸。我记得她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一半明亮,一半隐在阴影里。明亮的那半边,能看到她被岁月刻下的细纹,像土地上的沟壑;能看到她专注的神情,无论是切菜时手指的灵巧,还是添柴时手臂的用力;还能看到她偶尔抬起头,用那双被烟熏得有些红肿却依然明亮的眼睛,看向我时,里面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那光,也照亮了她额前的碎发,被热气一蒸,微微卷曲,贴在额头上。她会用手背不耐烦地一挥,或者用袖子随意地一抹,动作利落又带着一种生活里磨出来的韧性。有时,她会拿起挂在墙上的蒲扇,有节奏地扇着灶火,火焰便随着扇动的频率,欢快地跳跃起来,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仿佛在应和着她的心跳。
灶膛里的火,是厨房的心脏。它不仅仅是为了煮饭,更是为了取暖。在那些冬天格外漫长、屋子里冷得像冰窖的夜晚,我们常常围坐在灶台边。母亲在锅里煮着红薯或者苞谷粥,我们在旁边烤火。火苗舔舐着我们的手,暖烘烘的,驱散了寒意。小妹总是最兴奋的那个,她会把小手伸得远远的,对着火焰吹气,然后又缩回来,小脸上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她会叽叽喳喳地问这问那,问锅里的粥什么时候熟,问明天能不能去山上采蘑菇。
而母亲,她总是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择着菜,一边耐心地回答。她的影子被火光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火焰的跳动而晃动,像一尊温暖而沉默的雕塑。那光,也映照在锅沿上,映照在冒着热气的陶罐上,映照在每一个粗糙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器物上,让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那么温暖,那么有生命力。
我记得,端午节前的那几天,厨房里的光似乎格外明亮,暖意也格外充足。因为,那是包粽子、煮粽子的日子。母亲会提前几天泡好糯米,把粽叶和马莲草(用来捆粽子的)洗干净,晾干。泡米的大盆,是我们家最大的一只木盆,能占满灶台边的一大块地方。米粒吸饱了水,变得圆润,晶莹剔透,散发出清新的米香。
包粽子的时候,母亲会让我和二妹帮忙。我们笨手笨脚地拿起两三片粽叶,学着母亲的样子,卷成一个漏斗状,往里面填上糯米,再塞上一两颗的红枣,或者一小块肥瘦相间的腊肉,然后用剩下的粽叶仔细地包好,用马莲草紧紧地捆扎。母亲的手法又快又好,粽子棱角分明,像一个个小巧的宝塔。我们包的,却总是歪歪扭扭,不是漏了米,就是捆不紧,像个难看的丑八怪。
母亲从不嫌弃,她只是笑着,拿起我们包的粽子,这里捏一捏,那里缠一缠,很快就能让它变得规整起来。她会一边包,一边跟我们讲着关于端午的故事:屈原投江,百姓们用粽子投入江中,喂鱼虾,以免它们啃食他的身体。她说这些话时,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庄重的情感,仿佛那些古老的故事就发生在昨天,就发生在我们身边这片土地上。
包好的粽子,会整齐地码放在大锅里,加上满满一锅水。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柴火被添得旺旺的,锅里的水很快就开始翻滚,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白色的蒸汽从锅盖的缝隙里冒出来,弥漫了整个厨房。粽叶的清香,混合着糯米的甜香,还有偶尔透出的腊肉的咸香,交织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钻进每一个人的鼻孔,让人忍不住咽口水。
我总是坐在灶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锅冒着热气的粽子。火光映红了我的脸,也映红了我的耳朵。母亲会让我稍微离远点,怕我被蒸汽烫着。但我哪里肯,我固执地守在那里,感受着那热气带来的和温暖,想象着锅里那些粽子正在慢慢变得软糯香甜。二妹也会凑过来,小手捂着嘴,哈着气,眼睛亮晶晶的,和我一样期待。
有时候,母亲会掀开锅盖,拿夹子夹起一个粽子,在锅里稍微浸一浸,然后递给我和二妹,说:“快吃吧,烫着点没关系,尝尝味道。”那粽子还带着滚烫的热气,剥开粽叶,热气腾腾地冒出来,烫得我的手心发痒。但里面的糯米己经变得软糯,红枣的甜,腊肉的香,混合在一起,简首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我们俩小口小口地吃着,烫得首吸气,却谁也不肯松口,生怕那美味瞬间就消失了。
厨房里的光,就是这样,带着柴火的温暖,带着食物的香气,带着母亲的爱意,照亮了我童年的每一个角落。那光,不仅仅是照亮了黑暗,更是照亮了心灵,让那些贫瘠的岁月,也变得丰盈而温暖。而那暖,不仅仅是身体的暖,更是来自亲情的暖,是无论走多远,都萦绕在心头,无法忘却的底色。现在想来,那灶膛里的每一簇火焰,都像是母亲无声的叮咛和牵挂,温暖着她的孩子,也温暖着整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