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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殿堂顶部，并非木梁青瓦，而是悬浮着数十盏巨大的、燃烧着幽幽青色冷焰的石灯，将整个大殿照耀得亮如白昼，却毫无暖意，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森冷。
大殿之中穿行其间、忙碌无比的“办事员”。它们非人非兽！粗一看足有数十上百之数。
一个顶着颗硕大野猪头、穿着洗得发白的土黄色麻布长裳的胖子（长裳下摆还磨破了几个洞），正吭哧吭哧地扛着两大捆比它还高的、泛着微光的卷宗，像个小山般摇摇晃晃地走向一个角落。
一个皮肤像树皮、头上还长着几片枯叶的精瘦老者（显然是树精之流），同样身着土黄长衫，正佝偻着腰，在一个巨大的石槽前奋力用老旧的铜版印刷机“咔嚓咔嚓”地印制着某种散发着黑气的传票。
几个长着鼠须、动作麻利的黄裳小个子，捧着盖了大印的文书在殿堂间穿梭如电。
角落里，一个面孔模糊、身体像一团旋转气旋的黄裳身影（似乎是某种低阶风灵），正鼓着劲吹向一套悬空的印章，那些印章便在文牒上准确无误地“啪啪啪”自动盖印。
甚至还有一只穿着特制小号黄裳、人立而起的青蛙精，正用蹼足艰难地操作着一个巨大的算盘（算盘珠乌黑如铁），算盘珠飞快跳跃，发出密集清脆的撞击声。
混乱，却诡异的有序！ 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土黄色、形制古拙却又显得廉价的麻布或葛布长衫长裳，仿佛这是某种基层公务员的制服。
虽然种类繁杂，忙得焦头烂额，甚至偶尔因为搬运撞到一起互相龇牙咧嘴骂两句，但他们都在明确的轨道上行动，完成着各自的“工作”。
大殿被巨大的、半人高的石质柜台分割成好几个区域：一块堆满了发光卷轴的山丘像是“档案库”；
另一块摆满印章和案板、文书堆积如云的是“签押处”；
远处还有类似“接待处”、“库房”的地方。
每个区域入口旁，都站着一名气息明显不同、神情严肃且不耐烦的“领班”。
它们身着相对整洁、剪裁稍好的墨绿色长衫（或深绿官袍），不再是统一的土黄色。
这些绿衣“领导”或是眼神锐利地扫视下属工作，或是对着某个出了点小错的黄裳员工低声呵斥（声音不大，却能让对方吓得一哆嗦），或是拿着一块黑色玉板快速地查阅和批示着什么，维持着本区域的运转效率。
而大殿最深处，最显眼的位置——那里本该是城隍神君的宝座。
一张极其宽大、厚重的黑沉木案台巍然矗立在九层台阶之上。
案台雕刻着狰狞威严的狴犴、獬豸等神兽图案，散发出不容置疑的威压。
案台上方的空间略显空洞，只静静搁置着一枚巨大的、散发着古朴金光的方形官印，如同王冠般悬浮半尺，微微沉浮。
案台后，那张同样材质、宽大无比、雕饰精美的太师椅，位置上却是空无一物，金印悬浮其上。
就在那张象征着无上权柄却空置的案台左侧下方，一级台阶外的地方，临时安置着一套尺寸缩小了很多、风格也略显简陋的桌椅。
一个身穿纯黑色、质地考究、隐约有暗金丝线流纹官袍的男子，端坐其中。
他整个身形似乎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黑雾之中，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执笔的手稳定异常、骨节分明。
他手中拿着一支不知何等毫毛制成、笔杆漆黑如玉的毛笔，正无声无息、却又迅疾无比地在一本摊开在桌面的、书页散发着淡淡金光的册子上批写着。
**沙…沙…沙…**
程曦的身影出现在这片“灯火通明”的阴间官衙边缘，显得有些突兀。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和胸口的寒气，目光越过忙碌的土黄身影，越过那些墨绿的领班，最终落在专注于金册书写的黑袍人影身上。
黑袍人貌似感觉到了什么，抬头向门口瞥了一眼后，呆愣片刻，长袍一挥，程曦便出现在城隍观的后殿之中，黑袍人现在正坐在偏座之上，不断上下打量着程曦。
当程曦对上这个黑袍人的时候，程曦呼吸一窒，虽然之前每年都在师傅的带领下见过，但当自己独自面对的，才发现对方给予自己的压力和威慑竟然如此之大。
“……阿……阿曦？！！”老黑几乎是踉跄着从偏座冲了出来，身形快如鬼魅，带着一股劲风瞬间逼到程曦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影子几乎将程曦完全吞噬。
“你师父呢？！老程呢？！他原本去年就该登册了！按律早己……” 他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程曦脸上那深沉的悲怆和眼中因“师父”二字而瞬间翻涌起更深苦痛的血色，瞬间全都明白了。
答案不言而喻。
“我师妹小雨！黑叔求求你救救小雨吧！” 程曦没时间沉溺悲伤，他猛地挣脱老黑冰凉的手，喉咙里迸出的声音像锈刀刮骨，每一个字都裹挟着绝望的火焰，跪在了老黑的面前。
“小雨！阴脉症！医院里躺着了！只有三天！三天啊黑叔！” 他指着自己的胸口，那阴币卡的位置，冰冷入骨，却又是唯一的生路！“我接了阴币卡的委托！三天之内必须把‘赵宇轩’的生魂完整带回去！不然小雨……”
后面的话程曦没有再说下去。
三天，生魂，黄泉路。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尖刀，扎在程曦心上，也扎在老黑那尘封己久的心尖。
赵宇轩？！生魂？！
老黑脸上的震惊瞬间被一股更为庞大的阴翳覆盖！身为掌印判官，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其中的含义——活人入阴！过阴抢魂！硬闯黄泉！这是逆乱阴阳！十死无生！
“阿曦！你疯了！！” 老黑的低吼在狭窄的后殿撞出沉闷的回音，判官私印和头顶的城隍金印也随着他的情绪剧烈震荡起来，金芒吞吐不定。
“那是黄泉路！活人进去，你身上阳气就是那里唯一的光亮！各路牛鬼蛇神、千年积年老鬼！还有那些巡视鬼差！哪一个都能把你这个小屁孩撕成碎片！更别说你最后还要带着一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生魂逆行还阳！” 他死死攥着程曦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这和送死有什么区别？！你要老程一脉，彻底断绝在你手里吗？！”
他看着程曦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疯狂失控的火，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退无可退的、磐石般的决然。
像极了他的师父当年背着他，从万千怨灵、百鬼围攻的绝境中一步步杀出来时的那种眼神——冷静，狠绝，一往无前，神挡杀神！
老黑后面所有劝阻的话，在这双眼睛的首视下，瞬间被击得粉碎。一种久违的、带着血腥气的悲壮和无奈，猛地攫住了这位阴司判官的心。
他知道，劝不住了。
就像当年，谁也劝不住老程不去救那个素不相识、即将魂飞魄散的孤魂野鬼的自己一样。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上来，随即又被更深的、刻骨铭心的情谊所淹没。
那是报恩之情，亦是看着故人子弟踏入绝境的锥心之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