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里索波利斯猎场上马尔马拉海的咸风与旷野的粗犷气息,早己被宫廷里浓稠得化不开的昂贵熏香彻底吞噬。阿莱克修斯端坐在冰冷的紫檀木书案前,指尖拂过羊皮纸粗糙的颗粒感。眼前是首相阿莱克修斯·科穆宁亲自“布置”的功课——一份关于帝国西部边境保加利亚人冬季动向的冗长备忘录。墨迹在羊皮纸上浮动,却如同沾染了油腻般无法渗入他的脑海。拉斯卡里斯家族那块沉重的“磐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口,带来一丝扭曲的、带着铁锈味的慰藉,证明他终于在这镀金的牢笼之外撬开了一道缝隙。
然而,这道缝隙透不进一丝能照亮另一个名字的光——?语澈?。
寻找妹妹的微弱星火,如同投入墨玉般死寂的深渊,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漾起。每一次旁敲侧击的探寻,换回的只有愈发荒诞不经的东方异闻,如同嘲弄他痴妄的鬼火;每一次对宫廷库房记录的审视,只看到冰冷的“东方”、“契丹”等模糊标签,如同墓碑上潦草的铭文,刻满了徒劳;每一次夜深人静的灵魂呼唤,都只撞上冰冷、绝对、令人窒息的虚无回音。绝望,不再是撕心裂肺的悲伤,而是一种缓慢啃噬骨髓的巨大空洞,一种灵魂被生生剜去一半后的冰冷虚无。他甚至开始恐惧,那刻骨铭心的记忆、那声凄厉的呼唤,是否只是穿越时空时灵魂撕裂产生的致命幻象?这种认知的动摇,比任何肉体酷刑都更残忍百倍!他只能在象征着绝望深渊的日记边缘,用越来越狂暴、几乎要戳破纸背的漆黑涂鸦覆盖那个小小的名字“语澈”,每一次下笔,都像用钝刀在撕裂自己残存的魂魄。
“殿下?” 首相阿莱克修斯·科穆宁的声音带着那种惯有的、如同毒蛇滑过丝绸般的优越感,将他从冰冷的漩涡中猛地拽出,“关于保加利亚人的冬季补给线及其对色雷斯军区边防的影响,您有何高见?” 首相的手指带着掌控一切的韵律敲击着光滑的桌面,眼神锐利如鹰,仿佛要穿透他那张努力维持孩童稚气的脸庞,挖掘出任何一丝不属于这个躯壳的异常思维。
阿莱克修斯深吸一口气,强迫涣散的目光聚焦在羊皮纸上那些如同咒语般枯燥的文字,调动起所有的演技,模仿着孩童应有的、面对复杂军务时的困惑迷茫和被上位者考问时的紧张无措:“我…我觉得…冬天,雪那么深,路都冻硬了不好走,运粮食的车肯定很慢很费力…那些保加利亚人…大概也会找个暖和的地方躲起来?就像…就像熊躲进洞里睡觉?” 他给出了一个平庸至极、毫无锋芒和个人见解的答案,如同最标准的宫廷模板。
首相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不知是满意于他表现出的“合乎身份的愚钝”,还是遗憾未能捕捞到意料之外的“叛逆之鱼”。“殿下所言,倒也与常理相合。不过,” 他话锋微妙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野兽在饥饿严寒之时,也可能变得格外疯狂,铤而走险。” 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一旁静坐如女神雕像般的玛利亚皇后。玛利亚优雅地端起镶嵌着鸽血红宝石的黄金酒杯,浅啜一口,脸上漾开完美的、属于帝国女主人的从容微笑,眼神却如同深不可测的寒潭,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儿子细微的表情变化,同时也在精密评估着首相话语中的每一缕涟漪。皇宫的空气,仿佛凝固的蜂蜜,黏腻、沉闷、令人窒息。这对男女编织的权力蛛网,无时无刻不在收紧,勒住他命运的咽喉。
然而,就在这片精心维持的、令人窒息的平静之下,一股裹挟着血腥与不祥的汹涌暗流,正从遥远的帝国东方心脏地带——安纳托利亚高原,奔涌而来。
数日后,一份封缄着帝国东部前线最高军事鹰徽火漆印的紧急公文,如同带着战场硝烟与死亡气息的箭矢,艰难地穿越了安纳托利亚崎岖的山路和广袤荒凉的平原,抵达了金碧辉煌的君士坦丁堡。
这份紧急军报被首相以“军国重务,储君稚龄”为由,第一时间牢牢掌控,内容并未立刻向年幼的皇子公开分毫。然而,在随后由玛利亚皇后主持的、仅有几位核心重臣参与的紧急御前会议上,空气陡然变得凝重如铅,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首相阿莱克修斯·科穆宁肃立于御座阶前,手中紧握着那份边缘沾染了旅途风尘与汗渍的羊皮卷轴。他的脸色比平日更加阴沉,眉头锁成一道深刻的沟壑,眼神锐利如剃刀,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位面色各异的重臣。当他展开卷轴,开始用毫无波澜、如同宣读祭文般的刻板语调念出简报时,每个字都冰冷得掉渣:
“仰赖陛下天威赫赫,大军己于顺利抵达?菲洛迈利翁?。”他刻意清晰地吐出这个深入罗姆苏丹国腹地的危险地名, “前锋斥候遭遇敌军游骑数次袭扰,规模甚众,然皆被我英勇将士击退。此等骚扰,不过蛮夷惯用之伎俩,意在迟滞我军锋芒,扰乱视听,?不足为虑?。”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向坐在皇后身侧、正竭力维持平静却无法完全掩盖眼底惊涛的阿莱克修斯,“苏丹主力动向狡猾,隐匿行踪,斥候正全力追索探查…然,” 他提高了声调,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陛下圣心独断,意在以雷霆之势向东南平原开阔之处挺进,寻求与敌主力决战,一举荡平顽寇,永靖边患!大军士气高昂如虹,正按陛下既定方略,?稳步推进?!”
他将卷轴利落地收起,那动作带着一种盖棺定论的终结感,仿佛他口中的描述就是不容置喙的铁律。“陛下用兵,神鬼莫测,区区突厥蛮夷,不过是风中残烛,此战?必胜?无疑!我等臣属只需确保后方稳固,粮秣辎重畅通无阻,静待陛下凯旋之佳音,共沐帝国荣光!”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每一个“必胜”都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阿莱克修斯脆弱的心防上。
菲洛迈利翁?!? 那个深入罗姆腹地的致命陷阱!遭遇的敌军游骑仅仅是“规模甚众”就被轻描淡写地定性为“袭扰”?苏丹主力动向不明被一句“斥候正全力追索”轻松带过?更要命的是,“向东南挺进寻求决战”!那个方向…那个?致命的、狭窄的、两侧布满悬崖峭壁的山口地带?!首相每一个“必胜”的断言,都像是在为帝国最精锐的军团挖掘着庞大的集体墓穴!阿莱克修斯眼前仿佛己经看到了那支庞大而笨重的军团被诱入狭窄的山谷甬道,两侧高地上埋伏的无数突厥弓箭手如同嗜血的狼群,即将射出毁灭的箭雨!首相的解读,显然是在刻意淡化风险,竭力迎合皇帝陛下速胜的期望,维持国内歌舞升平的假象,巩固他们自身摇摇欲坠的权势——毕竟,一场辉煌的胜利是他们权力最好的镀金石。但他们是真的被蒙蔽了双眼?还是为了私利,刻意选择了视而不见?
阿莱克修斯的指尖在宽大的丝绒袖袍下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刺激着他,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才勉强压制住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嘶吼和身体的颤抖。他强迫自己像个真正懵懂无知的孩子般,只是带着一丝困惑和敬畏望向首相和母亲那两张笼罩在虚假光环下的脸。
玛利亚皇后端坐于象征权力的座椅上,当她听完首相那不容置疑的宣读和总结后,她放在镀金扶手搁板上的、戴着硕大祖母绿戒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白皙的手背皮肤绷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但这细微的生理反应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转瞬即逝,快得让阿莱克修斯几乎以为是过度紧张的幻觉。随即,她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迅速浮现出恰到好处的、带着笃定和由衷欣慰的微笑,如同圣母般散发着安抚人心的光辉。
“首相所言,句句在理。” 玛利亚皇后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回荡在寂静无声的议事厅,“陛下御驾亲征,乃天命所归,罗马军团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些许蛮骑骚扰,不过是灭亡前的徒劳挣扎,犹如螳臂当车!” 她微微颔首,目光带着帝后威严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重臣,最终落在首相身上,传递着无声的认可与同盟的信号,“后方一切,自有首相与你我等肱骨之臣妥善打理,定当确保万无一失,绝不让陛下有丝毫后顾之忧。我们只需在此,” 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柔和的期许,“静心等待,准备迎接陛下凯旋的盛大典礼,让帝国沐浴在胜利的荣光之中!”
皇后的表态,与首相的论调完美契合,共同构筑起一道坚不可摧的、金光闪闪的乐观壁垒。他们的语气是如此坚定不移,神情是如此自然从容,仿佛那些“菲洛迈利翁”、“东南方向”、“敌军游骑规模甚众”、“苏丹主力不明”的字眼背后,真的只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胜利前奏。他们展现的是一个帝国最高统治者应有的、对胜利的绝对信念。这份信念如同神圣的光环,笼罩着整个议事厅,将所有可能的忧虑和质疑彻底净化。然而,这道光环在阿莱克修斯眼中,却更像一道冰冷的铁幕,将他那沉入无尽深渊的恐惧彻底隔绝、封死。
会议结束,重臣们怀着各异的心思鱼贯而出,低声交谈着对即将到来的“伟大胜利”的展望。阿莱克修斯如同一个精致的木偶,僵硬地跟在母亲身侧离开。就在穿过一根巨大斑岩廊柱投下的浓重阴影时,他超乎常人的听觉捕捉到了前方不远处,首相与一名心腹将军压低嗓音进行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交谈片段:
“…菲洛迈利翁的位置…太过深入腹地…前锋遭遇的绝非普通斥候,那规模…那组织性…有些前线传来的密报提到…东南山口地带地形极其凶险,两侧峭壁如刀…骑兵阵列难以展开…需要极其谨慎…”
“…但陛下决心己定…圣意难违…目标是科尼亚…必须尽快抵达平原…”
“…眼下…只能寄希望于斥候能尽快探明苏丹主力虚实…更希望陛下的判断…能一如既往地正确…”
这些碎片化的、如同冰棱般的信息,精准地、冷酷地刺破了首相和皇后在御前精心营造的信心泡沫!连首相的心腹近臣都感到了强烈的不安!对菲洛迈利翁位置的深度忧虑,对遭遇敌军规模的严重低估,尤其对东南方向?凶险山口地形?(?密列奥塞法隆!?)的致命警惕,都无情地印证了他灵魂深处最深的恐惧!
密列奥塞法隆!?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疯狂炸响!首相在公开场合极尽粉饰太平之能事,私下里竟也忧虑重重,甚至提到了那致命的地形!连最接近权力核心、最会揣摩上意的人都感到如此不安,足以说明前线真实情况的凶险到了何等程度!然而,皇帝的意志至高无上,大军己然开拔,如同离弦之箭,再无回头之路!首相和皇后公开的坚定乐观,既是安抚帝国动荡人心的必要之举,更是政治上的冷酷必然——他们无法、也绝不敢公开质疑皇帝的决定!他们所能做的,或许只是在黑暗的密室中私下祈祷斥候能带来奇迹般的好消息,或者皇帝能在最后关头灵光乍现及时调整部署。但这微弱的希望,在阿莱克修斯那洞悉未来的绝望视野中,渺茫得如同狂风中的一点烛火,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当夜,阿莱克修斯独坐在寝宫冰冷的、镶嵌着螺钿的窗台前,没有点燃任何灯火。窗外,铅云低垂翻滚,沉沉地压在圣索菲亚大教堂的宏伟穹顶之上,不见一丝星光。皇宫的喧嚣早己沉寂,御前会议上那“必胜”的宣言仿佛还在空旷的宫殿中冰冷地回荡,化作无形的重压。
他颤抖着摊开那张简陋、粗粝、却标注着安纳托利亚主要地形和道路的羊皮地图,指尖冰冷得失去了知觉。地图上,帝国大军的位置被他在菲洛迈利翁旁用力画了一个小小的、沉重的金色十字标记(代表皇帝),一个箭头正坚定而绝望地指向东南方那片被险峻山脉包围的区域。
绝望像冰冷的、漆黑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他的胸腔。
他想起了首相在御前那刻板、不容置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在为帝国最精锐的军团走向死亡之路铺上金砖。他想起了皇后那瞬间蜷缩的指尖和她随后那完美无瑕、如同神谕般的“必胜”宣言——那是政治家的冰冷面具,也是母亲身份下无法言说的枷锁。他们选择了稳定,选择了维护皇帝不容置疑的权威,选择了相信那个即将导致帝国倾覆的危险剧本。
而他,一个被困在金笼里的“孩童”,一个拥有致命未来记忆却被视为疯癫妄言的幽灵,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滑向那血腥的深渊!帝国的精锐、罗马的未来、曼努埃尔皇帝的生命…还有语澈,她那渺茫得如同星尘般藏在未知时空中的一线生机…所有的一切,此刻都系在那支正一步步走向历史既定屠宰场的军队之上!
(回忆涌上心头)?
?猎场海崖边,曼努埃尔·拉斯卡里斯将军沉凝如铁的声音穿透海风:“殿下,风暴来临前,清醒的头脑比锋利的剑更重要。”?
?还有他自己,那个竭力模仿孩童恐惧的、关于“狭路”和“山崩”的噩梦暗示——父亲,您真的记住了吗?哪怕一丝警惕也好啊!?
喉咙里堵着无法发出的、如同困兽般的嘶吼,灵魂在无声地泣血、哀嚎。他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地图上,指骨剧痛。预知的钥匙沉重如枷锁,他却无能为力,只能被囚禁在这片死寂的黄金牢笼之中,眼睁睁看着断翼的帝国坠向深渊。
窗外,浓重翻滚的乌云如同巨大的、浸透泪水的裹尸布,沉沉地笼罩着帝国的心脏君士坦丁堡,也带着不祥的阴影,急速压向遥远的、即将被鲜血浸透的东方天际。那支曾经属于曼努埃尔·科穆宁的庞大联军此刻正被推向历史的绞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