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阳光仿佛被注入了额外的活力,前所未有的慷慨,倾泻在君士坦丁堡连绵起伏的七丘之上,将鳞次栉比的穹顶、巍峨的狄奥多西城墙乃至每一块喧嚣的街石都镀上了一层眩目的光晕。一则震撼的消息正以燎原之势席卷帝国的心脏:
??皇帝陛下在安条克大胜!叛逆的公爵博希蒙德俯首称臣!帝国的威严与法纪得以伸张!??
欢呼声如同积蓄己久的熔岩冲破地表,化作一阵高过一阵的滔天巨浪,从金角湾繁忙的码头区一路翻滚,冲击至皇宫所在的圣宫高地。酒馆里挤爆了兴奋涨红的脸庞,廉价酒杯因密集的碰撞而叮当作响,人们唾沫横飞地谈论着皇帝曼努埃尔如何以雷霆手段粉碎叛乱,以及那个名字如同铁砧般沉重、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传遍帝国的将军——“铁壁”拉斯卡里斯!街头巷尾,嗅觉灵敏的小贩们售卖着连夜赶制的、粗劣却应景的帝国鹰旗和印有皇帝侧面像的陶盘,生意火爆异常。圣索菲亚大教堂、圣使徒教堂以及无数大大小小的教堂,其钟声也汇入了这场宏大的胜利交响,悠远而庄严,仿佛上帝也欣然见证着帝国的荣光重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发酵的狂热气息,密列奥塞法隆留下的战争阴霾被这突如其来的胜利阳光彻底驱散,帝国的双头鹰旗帜似乎从未如此骄傲地舒展羽翼。
沉重华丽的橡木门隔绝了部分喧嚣,却无法阻挡外面隐隐传来的声浪,如同遥远的潮声拍打着厅堂。帝国元老们——这群代表着帝国最深底蕴的门阀贵族与最高权力的显贵——此刻也罕见地无法维持他们千年不变的矜持与深沉。首席元老?约安尼斯·康多斯?,这位白发苍苍、象征着元老院古老荣光的老者,此刻满面红光,激动得连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白须都在微微颤抖。他用力拍打着镶嵌着象牙和螺钿的议事长桌,声音洪亮得不像古稀老人:
“诸位尊贵的元老!胜利!一场酣畅淋漓、足以铭刻于帝国丰碑的伟大胜利!” 他环视众人,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炽热光芒,“陛下以其无上智慧和凛然天威,雷霆一击,迅速平息了安条克公国那场由博希蒙德引发的、可笑的叛逆之火!那位曾经野心勃勃的公爵,如今己如丧家之犬,匍匐在陛下的紫靴之下,涕泗横流地祈求宽恕!帝国的东方屏障,己然重铸,坚不可摧!” 他的话语充满了志得意满,巧妙地模糊了密列奥塞法隆的阴影,首接将安条克事件升华为一场完胜,“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征服,更是帝国法纪的至高彰显!是拜占庭宗主权威的完美昭示!为了彰显帝国的荣耀,为了迎接陛下的凯旋,一场史无前例的庆典,不仅是必要的,更是我们元老院表达赤诚与欢庆的应尽之责!我们必须动用帝国的力量,让它成为一场写入千年史册的辉煌盛典!”
“附议!”
“完全赞同康多斯首席之言!”
“必须举行空前规模的凯旋式!让万民铭记陛下的武功!”
元老们纷纷起身,激动之情溢于言表。皇帝的胜利,再次证明了皇权的稳固和帝国巨舰的航向。此刻全票支持皇帝,倾力筹备一场宏大的凯旋式,不仅是最安全的表态,更是巩固自身地位、在即将归来的胜利者心中加重砝码的关键之举。很快,一项象征性远大于实质讨论的决议迅速成形:??即刻着手筹备帝国史上最盛大、最光辉的凯旋式,迎接曼努埃尔皇帝陛下携安条克胜利的荣光回归!? 他们将“讨论”每一个细节:从狄奥多西广场的金箔装饰到皇帝游行队伍穿越的每一条大道,从献俘仪式的戏剧性安排到全城民众共享的狂欢盛宴……胜利的喜悦和对即将分享这份荣耀的憧憬(以及对皇帝影响力的忌惮),让整个元老厅沉浸在一片精心维持的亢奋气氛中。
圣宫厚重的宫墙也无法完全阻挡外面那如同实质般涌来的欢呼浪潮。阿莱克修斯坐在靠近高窗的软榻上,小小的身体几乎陷在华贵的紫罗兰色丝绒靠垫里。连侍奉在侧的宫女和宦官们,也被宫外的狂热气氛所感染,脸上挂着难以抑制的笑容,连脚步都轻盈了几分。他们低声议论着“铁壁”将军的威名和皇帝的英明,投向年幼皇帝的目光里,也仿佛多了几分对帝国未来、对这位年幼储君未来的朦胧期许——毕竟,帝国胜利了,国本就稳了。
阿莱克修斯静静地听着。表面上,他那张属于孩童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懵懂与好奇,仿佛被外面巨大的声浪所吸引,努力分辨着“胜利”、“凯旋”、“拉斯卡里斯”这些词汇带来的魔力。他甚至微微歪着头,纯净的眼睛里映着窗外明亮的阳光,像一个真正在努力理解世界巨大喜悦的孩子。然而,在他宽大柔软袍袖的完美掩盖下,那只属于成年灵魂陈墨廷的手,正死死攥着一枚冰冷坚硬、边缘锐利的物件——也许是一枚粗糙的铜钱,也许是一块不起眼的石片,也许……是拉斯卡里斯家族情报渠道留下的最后一个、来不及处理的微小信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尖锐清晰的刺痛感——只有这份持续的痛楚,才能像锚一样,死死固定住他脸上那层孩童般的天真面具,阻止心底翻腾的惊涛骇浪冲破堤防。
成功了!真的扭转了!??
内心的狂喜如同积蓄万年的地火猛然喷发,炽热的岩浆奔腾咆哮,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为灰烬!拉斯卡里斯!那个名字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绝境中的救星!他做到了!不仅改变了密列奥塞法隆的结局,更在安条克奠定了胜利!皇权稳固如山!父皇安然无恙!“铁壁”拉斯卡里斯的名号响彻帝都,如同惊雷,这对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一股至关重要的、对他抱有善意的强大新生力量正在帝国权力的版图上强势崛起!??那堵隔绝生死的宫墙,似乎真的被砸开了一道缝隙!那缝隙,正在变大!??
语澈!??
这个刻骨铭心的名字,立刻如同划破夜空的闪电,狠狠劈开沸腾的喜悦狂潮!妹妹!机会!这是千载难逢的唯一机会!整个帝国,从上到下,都沉浸在胜利的狂热和即将到来的凯旋式筹备中。无数双眼睛都聚焦在遥远的东方、聚焦在即将归来的皇帝身上!宫廷内部那无孔不入的监视之网,那些黏在背上的、属于皇后和首相的冰冷视线,或许……或许会因这巨大的喧嚣和事务的繁杂而出现一丝松懈!他必须行动!就在此刻!就在这短暂而宝贵的窗口期!
无数个计划雏形在他脑中疯狂闪现、碰撞、重组:如何利用凯旋式筹备期不可避免的混乱和人流混杂?如何接触到那些可能被拉斯卡里斯将军威名震慑、或者本就对皇后玛利亚乃至首相科穆宁心存不满的底层侍从、宦官、甚至是不起眼的低级官吏?他们就像深宫阴影里的苔藓,看似微不足道,却可能掌握着至关重要的碎片信息!他需要情报!需要像黑暗中摸索的盲人一样,找到一丝确认——语澈是否真的被带到了君士坦丁堡?如果是,她被困在这座巨大囚笼的哪个阴暗角落?
然而,就在这炽热的希望之火燃烧至顶点之时,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冰冷的警觉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他的脊背,带来刺骨的寒意:
??皇后玛利亚!她的亲哥哥博希蒙德,刚刚被父皇碾碎了一切野心和尊严!??
他猛地抬起眼睑,目光仿佛具有了穿透力,越过层层叠叠的华丽宫室、厚重的帷幕,精准地投向那座名为“达芙妮”的皇后宫殿。那里,此刻必定是风暴漩涡的核心,是仇恨与恐惧交织凝结而成的绝对冰窟!皇后玛利亚的地位,因为她安条克娘家那场彻底失败的、近乎愚蠢的叛乱,而遭到了毁灭性的动摇!她……那条盘踞在权力之柱上的毒蛇,此刻会怎么做?一条绝望的、被逼至绝境的毒蛇,往往才是最致命、最不计后果的存在!她那冰冷的怨恨会指向谁?毫无疑问,是远在安条克、强势归来的皇帝父皇!但更可能、更近在咫尺的目标呢?会不会……就是她眼中这根“碍眼”的、拥有无可争议继承权的“刺”——他,阿莱克修斯?!这场覆盖帝都的胜利狂欢,这场即将到来的盛大凯旋,或许恰恰是掩护毒蛇发起致命突袭的最佳迷雾!寻找妹妹的行动,必须在绝对的、滴水不漏的隐秘中进行,绝不能引起那条濒临疯狂边缘的毒蛇的丝毫警觉!一丝都不能!
希望与致命的危险,如同光与影般紧密缠绕。阿莱克修斯努力控制着胸腔里那颗几乎要炸裂的心脏,攥着冰冷信物的手缓缓松开,只在柔软的掌心留下几个深陷的、月牙般的惨白印痕。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被金色阳光笼罩、陷入狂欢的城市海洋,孩童般“好奇”的目光深处,燃烧着截然不同的、更加复杂的火焰——那是寻找至亲、刻骨铭心的无限渴望,与对即将随胜利一同到来、更加凶险的风暴的深深警惕。
与帝都乃至圣宫大部分区域那几乎煮沸的欢腾相比,皇后玛利亚·德·普瓦捷-安条克居住的达芙妮宫,如同被世界遗忘在阳光之外的冰封墓穴。厚重的、天鹅绒质地的深紫色窗帘被紧紧拉上,严丝合缝地隔绝了外面喧嚣沸腾的声浪和那仿佛带有嘲讽意味的刺眼金光。宫殿深处,只有昂贵的枝形银烛台上摇曳着昏黄不定的烛火,将无数拉长的、扭曲变形的阴影投射在华丽的墙壁和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如同宫殿主人此刻被剧烈撕扯、无法平静的心绪。
玛利亚端坐在镶嵌宝石的皇后宝座上,华丽的紫色礼服裙摆如凝固的血泊。她保养得宜的手此刻死死捏着一张羊皮纸——心腹冒死传回的元老院决议核心:?全票通过!倾尽国库,筹备史上最盛凯旋式,迎接皇帝携安条克大胜的荣光而归!?
“胜利……荣归……盛大凯旋……”
这些词汇化作烧红的钢针,狠狠刺穿她的心脏。她那野心勃勃的兄长博希蒙德,成了这场举世狂欢中最耻辱的点缀!这场“伟大胜利”,意味着她赖以立足的安条克家族根基彻底崩塌!她从尊贵的“安条克公主、拜占庭皇后”,瞬间跌落为“叛徒的妹妹”!一个悬挂在悬崖边的弃子!
刻骨的恨意与刺骨的恐惧如毒藤绞紧心脏。她想起出征前皇帝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眸;想起首相科穆宁在密列奥塞法隆消息传来时秃鹫般的目光;更想起手中这“全票通过”——那些谄媚的元老,此刻竟无一人为她、为她的困境发出一丝廉价的同情!权力场上,温情被撕得粉碎,只剩赤裸裸的趋利避害。
“叛徒的妹妹……”这称谓如同诅咒在脑中回响。她仿佛看到凯旋式上,皇帝接受万民膜拜,安条克的俘虏(甚至她的亲族)戴着枷锁游街时,无数道淬毒的目光将射向象征帝国女主地位的她!恐惧冻结了她的血液。她那看似稳固的后位,犹如覆盖深渊的薄冰,随时会让她粉身碎骨!
绝不能坐以待毙!
一名心腹侍女幽灵般靠近,以气声禀报:“皇后陛下,首相科穆宁大人请求紧急觐见,商议东部善后及凯旋式事宜……”
首相……科穆宁……?
玛利亚金色的眼眸瞬间收缩如针!这条老狐狸!在她最孤立无援时主动求见?是嗅到血腥来攫取更大利益?是试探她残存的价值?还是……己得皇帝默许,准备充当马前卒将她彻底踩入尘埃?巨大的危机感攫住她!首相的觐见绝非福音!她需要时间!需要一个让皇帝投鼠忌器的绝对筹码!她的儿子……阿莱克修斯!?唯有牢牢掌控帝国的法定继承人,让他的安危与自己彻底绑定,她才有绝地反击的唯一可能!?
“回复首相大人,”玛利亚的声音冰冷沙哑,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本宫今日突感身体极为不适,头痛欲裂,无法见客。请他体恤,改日再议。”她需要缓冲,哪怕一个时辰!必须立刻行动!
侍女无声退下。死寂的宫殿中,玛利亚猛地起身,沉重的裙摆带动气流,令烛火狂舞,将她的影子扭曲放大在墙壁圣徒壁画上,如同绝境困兽。
她快步冲到窗边,猛地扯开一道窗帘缝隙!刺眼的金色阳光如灼热利剑刺入昏暗,也刺入她敏感的瞳孔。她紧闭双眼,长睫剧烈颤抖,几秒后才艰难睁开一条缝。
窗外,是君士坦丁堡欢呼胜利的沸腾海洋。那喧嚣在她耳中如同地狱恶鬼的嘶吼,敲打着濒临断裂的神经。她的脸在强光下惨白如幽灵,唯有金色瞳孔深处,压抑着焚毁一切的恨意——对粉碎她依靠的皇帝的怨恨、对摧毁她根基的博希蒙德的怨毒、对整个冰冷无情、落井下石的宫廷世态的憎恶!
“凯旋式……”她死死盯着那片刺目的金色,一字一顿,低沉压抑,仿佛淬毒般冰冷,“好好享受你的‘无上荣光’吧,我的皇帝陛下……还有你,‘忠诚’得令人作呕的首相大人……”
她的嘴角勾起一丝扭曲狰狞的弧度:
“?这场权力的盛宴……远远还未到散场的时候。?
话音未落,她决绝地、近乎凶狠地猛地拉上窗帘,将那象征胜利的刺目阳光与吞噬人心的喧嚣欢呼彻底隔绝在达芙妮宫冰冷的世界之外。宫殿重新陷入烛火摇曳的、令人窒息的昏暗之中,宛如皇后玛利亚此刻的心境——冰封万里,黑暗无边,绝望的毒藤正在疯狂滋长,缠绕着最后的筹码,酝酿着无人能预知的致命反击。帝都的辉煌胜利之光,终究无法照亮皇后心中那片绝望的冻土。她的后位,己立于万丈悬崖之巅,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