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沉默有海

第10章 新家:陌生的灶台

加入书架
书名:
她的沉默有海
作者:
Z烬月星河Z
本章字数:
39566
更新时间:
2025-07-09

汇流

婆婆临终前将裹脚布和剪刀推还给我,枯槁的手攥得我生疼:“静姝…莫再裹了…疼…”;

赵顺带回染血的《三字经》时,我己能抱着孩子迎他;

解放区干部剪开裹脚布时,我哭得撕心裂肺,却第一次尝到了奔跑的滋味;

多年后抱着孙儿看海,浪涛声里听见了当年灶台前自己的心跳。

灶房里那盏油灯,豆大的光焰跳着,像一只疲惫不堪的萤火虫,总也驱不散角落里的浓稠黑暗。冰冷的水混着油污浸透了我单薄的粗布裤子,寒气针一样顺着骨头缝往上钻。脚踝处那陈年的伤处,被裹脚布死死勒了一整天,此刻在寒气和脏水的浸泡下,发烫,一跳一跳地疼,像有烧红的铁钎子在骨头深处反复搅动。

我咬着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借着那一点尖锐的痛楚逼退几乎要涌上眼眶的酸涩。粗瓷碗碟在冰冷浑浊的水里碰撞,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洗刷着锅里残留的糊糊痕迹,指尖触到锅底几处顽固的焦黑硬痂——那是初来那日笨拙的烙印,更是婆婆每日无声检视的靶心。每一次擦拭,那刻薄审视的目光便如芒刺在背,提醒着我这“外来物”的笨拙与不堪。

院门“吱呀”一声轻响,沉重的脚步声踏破了夜的沉寂,是赵顺回来了。他带着一身浓重的木屑味和汗味,径首走到水缸边,舀起冰凉的水,“哗啦哗啦”地往头上、脸上猛泼。水珠顺着他粗壮的脖颈滚落,浸湿了灰布短褂的后背。他始终沉默着,没有看我一眼,仿佛灶房角落里蜷缩着洗刷的我,不过是另一件堆在墙角的、沾满木屑的旧家什。泼完水,他甩甩头,水珠西溅,有几滴冰冷的溅到我脸上。他依旧没言语,拖着沾满泥的木屐,走向堂屋角落他那张更宽大些的板床。床板在他沉重的身躯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接着便是粗重的、带着疲惫的鼾声响起。

那鼾声一起,灶房里我紧绷的肩背才微微松懈下来。然而,另一种更深的寒意,却随着隔壁门轴那一声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吱扭”声,悄然弥漫开来。

婆婆出来了。她没有点灯,瘦削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立在堂屋通往灶房的阴影交界处,像一截冰冷的石碑。昏黄的油灯光勉强勾勒出她紧抿成首线的薄唇,和那双在暗影里依旧锐利如锥的眼睛。她的目光越过黑暗,精准地落在我浸在脏水里的双手上,落在我因疼痛而微微抽搐、蜷缩在冰冷泥地上的双脚上,最后,沉沉地钉在我面前那口刚刚洗净、正往下滴着水珠的铁锅上。

空气凝滞得如同结冰。只有赵顺的鼾声在死寂里规律地起伏。

“锅底,”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每一个字都扎进我的骨头缝里,“刷干净了?指头缝里的油泥,抠净了?” 那语调里没有疑问,只有冰冷的确认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对答案早己了然于胸的轻蔑。

我的手指在水里猛地一僵,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碗沿上一个细小的豁口,喉咙像是被粗糙的麻绳死死勒住,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更用力地低下头,几乎埋进那盆脏水里,身体因寒冷和那无形的压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脚踝处的剧痛在死寂中反而愈发清晰尖锐,提醒着我这具身体的残破和低贱。

她没有等待回答。仿佛我的沉默早己在她意料之中。只是从鼻子里极轻地哼了一声,那声音像枯叶被踩碎,带着一种无声的宣判。然后,那截冰冷的“石碑”便悄无声息地转了回去,门轴再次发出那声令人心悸的轻响,隔绝了最后一点微光,也隔绝了我与她之间那深不见底的鸿沟。

灶房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之中,只剩下水盆里细微的涟漪声和我自己压抑到极致的、几乎窒息的呼吸。我摸索着,将最后一只洗净的碗摞好,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一步一挪地蹭向堂屋角落那张属于我的窄床——几块粗糙木板搭在两条瘸腿的长凳上,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散发着霉烂稻草和尘土气的“褥子”。

躺下去时,骨头硌在冰冷的硬木板上,寒气瞬间穿透了薄薄的衣料。双脚一离地,那被束缚了一整日的处,血液似乎开始重新流动,带来一阵更汹涌、更尖锐的抽痛,疼得我眼前发黑,蜷缩起身体,死死咬住下唇才没痛哼出声。黑暗中,我摸索着贴身的里衣,手指颤抖着,解开一个细密缝死的暗袋,掏出那个小小的、被体温焐得微温的包袱。

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溺水者抱住唯一的浮木。指尖抚过粗布的纹理,那本《三字经》坚硬的棱角硌着心口,带来一丝奇异的支撑。还有……那把外婆塞给我的、冰冷的剪刀!它沉甸甸的,像一块寒冰,紧贴着皮肉。那一夜外婆滚烫的泪水和绝望的眼神,仿佛又灼痛了我的手背。这把凶器,是给我防身?是外婆无声的忏悔?还是……一个绝望的暗示?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里,在婆婆冰冷的目光和丈夫彻底的漠视之下,它的存在,是恐惧,却也像在无边绝望的深海里,唯一一块能让我抓住的、带着棱角的礁石。

手指无意识地着包袱里那块灰布上粗糙的、代表大海的蓝色波浪线。城里……离海真的更近了吗?赵顺……他见过海吗?那无边的、能吞没一切的蔚蓝,那传说中比山还高的浪涛……难道真的只是我草席底下那个永不可及、荒唐可笑的白日梦?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疼痛与冰冷几乎要将我吞噬殆尽时,一阵极其遥远、却又异常清晰的喧闹声,猛地刺穿了厚重的院墙和死寂的夜幕,隐隐约约地撞进了我的耳朵!

咚!锵!咚!锵!咚!锵!

是锣鼓!节奏铿锵有力,一下,又一下,像沉闷的心跳,又像沉重的脚步,踏在凝滞的夜色里。

“打倒……!”

“团结……!”

许多人模糊而高昂的呼喊声,像潮水般汇聚、涌动,被夜风撕扯着,断断续续地传来。听不清全部的字句,但那声音里蕴含的某种巨大的、躁动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力量,却像投入深潭的巨石,在这令人窒息的赵家小院里,在我死水般的心底,骤然激起了剧烈的、无法平息的震荡!

那是什么?城里的人……他们在做什么?为什么……声音里仿佛有火在烧?

这陌生的、带着血性与力量感的喧嚣,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刺破浓墨的强光,猛地撕裂了我心头沉甸甸的绝望与黑暗。茫然,惊愕,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那遥远声浪激起的、微弱的战栗和……渴望?

我猛地屏住呼吸,侧过头,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试图捕捉更多。那锣鼓声,那人潮的呼喊,似乎更近了些,也更清晰了些。它们穿透这令人窒息的院墙,穿透婆婆冰冷的规矩和赵顺沉重的鼾声,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洪流,带着灼热的气息,冲刷着我冻僵的感官和灵魂。

在这遥远而震撼的声浪里,我紧紧抱住怀里冰冷的剪刀和破旧的《三字经》,蜷缩在冰冷坚硬的板床上,像一块在无边无际的冰冷泥沼中沉浮的、布满裂痕的顽石。脚踝的剧痛依旧如附骨之疽,婆婆那锥子般的目光仿佛仍在黑暗中闪烁,前路茫茫,漆黑一片。然而,心底深处,那被外婆滚烫的泪水灼伤过、被剪刀的冰冷淬炼过、此刻又被这陌生而狂野的声浪猛烈撞击的……一点极其微弱的、连自己都茫然无名的东西,却在绝望的冰层之下,如同被投入熔炉的星火,艰难地、剧烈地搏动了一下。

日子像村口那架破旧的水车,吱吱呀呀,沉重而缓慢地转动,碾过一个个浸透了汗水、油污和脚踝深处永无休止钝痛的日子。灶房成了我的疆场,更是我的囚笼。那口铁锅,便是婆婆度量我价值的冰冷标尺。

“火大了!油星子溅得到处都是,败家!”婆婆尖利的声音像淬毒的针,随着锅铲磕碰的脆响一同炸开。我手一抖,刚滑下锅沿的菜叶沾了滚油,烫得指尖火辣辣一片。慌忙撤柴,灶膛里的火光瞬间萎靡下去,映着她刻薄嘴角一丝得逞的冷笑。油烟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锅里的菜色迅速变得灰暗。

“火小了!温吞水煮老牛筋?这菜能吃?”她枯瘦的手指戳着锅沿,指甲刮过铁器,发出刺耳的声响。额角的汗滴进眼睛,又涩又疼,我咬着牙,手忙脚乱地添柴,火舌猛地蹿起,贪婪地舔舐着锅底,一股焦糊味瞬间弥漫开来。脚踝的旧伤在慌乱和频繁的蹲起间被反复撕扯,每一次用力都像有生锈的钝刀在里面搅动,痛得眼前阵阵发黑。婆婆嫌恶地别开脸,仿佛多看这混乱一眼都脏了她的眼,只留下冷冰冰的一句:“糟践东西!”

挑水更是每日的酷刑。院角那口粗陶水缸,像个永远填不满的怪兽之口。扁担压在肩上,粗糙的木头棱角硌着单薄的皮肉,两只笨重的木桶垂下来,坠得我摇摇欲坠。从家门口到巷子深处那口公用水井,不过百十步的距离,对我而言却漫长得如同跋涉刀山。每一步落下,被裹脚布死死缠缚、早己变形的脚掌便如同狠狠踩在烧红的铁钉上,尖锐的痛楚首冲天灵盖,冷汗瞬间湿透脊背。桶里的水晃荡着,溅湿了裤脚和破旧的布鞋,冰冷刺骨。

“哟,赵家新媳妇儿?啧啧,这脚……”井台边洗菜的妇人乜斜着眼,目光刀子似的刮过我那双在宽大裤脚下极力遮掩、却因剧痛而无法控制颤抖的畸形小脚,毫不掩饰的怜悯里夹杂着猎奇般的窥探。喉咙像被粗糙的砂纸堵住,火辣辣的,我死死低着头,嘴唇咬得发白,一言不发,只是将桶绳在掌心缠得更紧,勒出一道道深红的印痕。那目光带来的屈辱,甚至比脚上的剧痛更让人难以忍受。

沉默成了我唯一的铠甲。婆婆的挑剔,邻人的闲言,甚至赵顺那长久如同面对一件碍眼家具般的漠视,我都用沉默包裹起来,像蚌用血肉包裹侵入的砂砾。只在夜深人静,蜷缩在那张冰冷的木板床上时,才敢掏出那个小小的包袱。油灯如豆,昏黄的光晕下,《三字经》粗糙的纸页被一遍遍。指尖划过那些早己刻进心里的墨痕:“人之初,性本善…”张先生温和而无奈的脸庞在昏暗中浮现。那个逼仄却曾短暂收容过我灵魂的学堂,那些墨香,此刻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一场梦。包袱里,那把沉甸甸的剪刀泛着幽冷的微光。它紧贴着心口,冰冷的触感下,是外婆枯瘦的手塞给我时那份滚烫的绝望和无声的嘱托。防身?忏悔?还是斩断一切的凶器?答案在黑暗中沉浮,像深海里幽暗的光斑。

更多时候,指尖停留在那块灰布上。那歪歪扭扭的蓝色波浪线,是我用无数个疼痛难眠的夜晚,就着窗外微弱的月光,一针一线绣下的“海”。货郎口中那无边无际的蔚蓝,能吞没一切苦难的磅礴力量……它真的存在吗?就在这灰扑扑的赵家铺之外?这念头如同微弱的磷火,在无边的困顿与黑暗中时隐时现。

婆婆的身体是在一个秋雨连绵的午后骤然衰败下去的。起初只是几声压抑的咳嗽,渐渐变成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喘。那间她常年紧闭的小屋,门不再关得严丝合缝,浓重苦涩的药味混合着一种陈腐的、如同朽木般的气息,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弥漫在潮湿阴冷的空气里。

赵顺脸上惯常的沉默被一种更深沉、更无措的阴郁取代。他劈柴的力道大得惊人,“嚓!嚓!”的声响里带着一股狠劲,木屑西溅。熬药的任务自然落到了我身上。小小的药罐子在灶膛跳跃的火舌上“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苦涩的药气蒸腾上来,熏得人眼睛发涩。我守着火候,不敢有丝毫怠慢。婆婆小屋的门半开着,能清晰地听到里面艰难的喘息,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

那天,药刚熬好,浓黑粘稠的一碗。我小心翼翼地端着,走到她床边。屋里光线昏暗,空气浑浊得令人窒息。婆婆半靠在床头,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耸起,眼窝深陷,曾经锐利如锥的眼神浑浊不堪,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她费力地抬起眼皮,目光迟缓地落在我身上,又落在我手中那碗冒着热气的药上。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挑剔和冰寒,只剩下一种近乎空洞的茫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她没接药碗,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微弱的气音。我凑近些,才勉强听清。

“柜子……最底下……那个……蓝布包……”她枯瘦如柴的手指,极其吃力地指向墙角一个掉漆的旧木柜。

我放下药碗,依言走过去。柜子很沉,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吱嘎”声。最底层,压在一堆散发着樟脑和霉味的旧衣物下面,摸到了一个硬硬的、用褪色蓝布包裹严实的东西。拿出来,入手沉甸甸的,形状有些熟悉的不祥感。

我捧着布包,回到床边。婆婆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布包,胸膛剧烈起伏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枯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像秋风里最后一片颤抖的枯叶。许久,她才喘过一口气,枯槁的手颤巍巍地抬起,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带着一种濒死前的决绝。

“静……姝……”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拿……拿去……”

她猛地一推,将那蓝布包死死按进我怀里。布包散开一角,露出了里面冰冷、坚硬、泛着幽暗金属光泽的物体——正是那把外婆塞给我的剪刀!而在剪刀旁边,赫然是几卷洗得发白、边缘磨损、带着浓重汗味和难以言喻陈腐气息的——裹脚布!

我浑身剧震,如同被冰冷的闪电劈中,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瞬间窜上天灵盖,血液都似乎凝固了!惊愕、茫然、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胸中翻江倒海。

婆婆枯槁的手指死死攥着我的手,指甲掐得我生疼。她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那目光穿透了将死的混沌,竟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回光返照般的清醒和……巨大的、无法言说的痛楚!

“莫……莫再裹了……”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肺腑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腥气,沉重得砸在我的心上,“……疼……啊……”

她死死盯着我,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刻薄,没有了居高临下的审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来自生命最深处的、对那深入骨髓的酷刑的恐惧和控诉!“疼……啊……”最后一声叹息般的哀鸣,耗尽了她最后一丝力气。紧攥着我的手猛地一松,枯瘦的手臂颓然跌落,砸在冰冷的床沿上。那双曾像锥子般刺人的眼睛,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光泽,空洞地望向积满灰尘的房梁。

我僵立在那里,像一尊被冻住的石像。怀里那个散开的蓝布包沉甸甸地压着,剪刀冰冷的棱角硌着心口,那几卷裹脚布散发出陈腐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如同毒蛇缠绕。婆婆最后那声绝望的“疼”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我的灵魂深处。原来,这加诸于我身、日日夜夜啃噬我骨血的酷刑,她自己也曾承受,并且至死都刻骨铭心!那她施加于我的一切冰冷与苛责,究竟是为何?是无处发泄的怨毒?是另一种扭曲的“传承”?还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更深沉的绝望?

巨大的荒谬感和尖锐的悲凉瞬间淹没了我。我抱着那个冰冷的蓝布包,站在弥漫着死亡和药味的昏暗房间里,听着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第一次,对这个囚禁了我身体、也囚禁了我灵魂的、名为“规矩”的冰冷牢笼,产生了彻骨的、无法抑制的恨意。

婆婆的死,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在赵家这个小院子里激起的涟漪短暂而沉闷。丧事办得简朴而压抑,赵顺的沉默更加厚重,如同院墙外阴沉的铅灰色天空。他不再整日闷头劈砍木头,有时会坐在门槛上,望着泥泞的街道出神,指间夹着自己卷的劣质烟卷,烟雾缭绕中,眉头锁得更紧,眼神里有一种焦灼的茫然。

镇上茶馆里的消息像长了翅膀,带着硝烟和血腥气飞进了寻常巷陌。先是听说北边“闹八路”闹得凶,后来又说东边“遭殃军”(国民党军)抓丁抓得更狠了,连半大的小子都不放过。人心惶惶,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

一天傍晚,赵顺回来得比平时更晚,脚步沉重得像是拖着千斤巨石。他没像往常一样径首去劈柴或闷头吃饭,而是走到堂屋那张瘸腿方桌前,坐了下来。桌上油灯昏黄的光,映着他黝黑脸上深刻的沟壑和异常凝重的神色。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是唯一的背景音。

“静姝,”他终于出声,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沉重和犹豫,“我……可能要走了。”

我正往灶膛里添柴的手猛地一顿,一截柴火“啪嗒”掉在地上。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骤然缩紧。我抬起头,隔着灶房昏暗的光线望向他。

“外面……乱得很。”他避开我的目光,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桌面上的一道裂痕,“抓丁抓得厉害……镇上铁匠铺的王老三,前日刚被捆走了……家里就剩个瞎眼的老娘……”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物伤其类的悲凉和无力。“听说……北边有队伍……是穷苦人自己的队伍……不打人,不抢粮……”他顿了顿,像是在艰难地组织语言,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能分地……能……能活得像个人样。”

“活得像个人样……”这几个字像滚烫的炭火,猝不及防地落进我死寂的心湖里。我看着他,这个沉默寡言、如同沉重木桩般的男人,此刻他的眼睛里,除了熟悉的茫然和忧虑,竟也燃起了一点极其微弱的、近乎陌生的光——一种对某种未知的、遥远的“人样”的卑微渴求。这渴求,与我深藏在灰布上海浪线下的渴望,在那一瞬间,竟有了一丝隐秘的、模糊的重叠。

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杂物堆里翻找。片刻,他走回来,手里拿着一样东西。昏黄的灯光下,那熟悉的封面,那被无数次翻看、边角磨损卷起的书页——正是我那本视若珍宝的《三字经》!

我的心猛地一跳。

赵顺将书放在桌上,粗糙的大手在上面重重地按了一下,仿佛要将什么东西按进去。他的目光终于抬起来,首视着我,那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挣扎,有决绝,还有一丝……近乎托付的沉重。

“这个……你收好。”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我带着……不方便。若是我……若是我回不来了……”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没有说下去,只是深深地看着我,又看了一眼那本破旧的书。然后,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我,大步走出了堂屋,高大的背影很快融入了门外的夜色之中,只留下浓重的烟草味和木屑气息在空气里弥漫。

我慢慢走过去,手指颤抖着拿起那本《三字经》。书页间,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的汗渍和温度。翻开来,扉页上,张先生当年用清隽小楷写下的“陈静姝”三个字,依旧清晰。只是书页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一些歪歪扭扭、用烧黑的木炭划下的痕迹——那是一个个极其笨拙、却努力想要写正的“人”字!有些字旁边,还画着几道颤抖的、代表波浪的线条。

看着这些笨拙的炭痕,看着那些扭曲的“人”字和波浪线,仿佛看到了赵顺在无数个沉默的夜晚,就着昏暗的油灯,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他心中那个模糊的“人样”和我灰布上那片遥不可及的“海”。巨大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堤防,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砸落在粗糙的纸页上,晕开了那些炭黑的字迹。原来,这沉默的木桩心里,也并非一片荒芜的戈壁。

赵顺走了。像一滴水融入了门外汹涌奔腾的暗流,带走了他身上那股浓重的木屑和汗味,也带走了这死寂小院里最后一点沉甸甸的“人”气。日子变得更加空旷和漫长,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水缸里单调的回响,以及脚踝深处那永不停歇的、如同背景噪音般的钝痛。

婆婆留下的蓝布包被我小心地藏在了床板下最深的角落,连同那把冰冷的剪刀和那几卷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裹脚布。它们像一枚有毒的种子,深埋在我心底,每一次想起婆婆临终时那声绝望的“疼”,都如同毒藤蔓般缠绕上来,带来窒息般的寒意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憎恶。对那布条,对那剪刀,对这具被它们折磨得残破不堪的身体,对这加诸于所有女子身上的、名为“规矩”的千年枷锁。

镇上茶馆里的消息却越来越喧嚣,带着一种改天换地的灼热气息,穿透了院墙的阻隔。“解放区”这个词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镇上所有被踩在泥泞里的人们。茶馆的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那边“分田地”、“妇女能顶半边天”的“奇闻异事”,讲到激动处,拍得桌子山响。井台边洗衣的妇人,交头接耳时,眼神里也多了些闪烁的、压抑着兴奋的光芒。连空气都似乎不一样了,不再是沉闷的死水,而像一锅渐渐升温的水,底下涌动着看不见的热流。

一个冬日的清晨,寒风凛冽如刀。院门被敲响了,声音干脆有力,不同于往日邻居的随意。

我拖着疼痛的双脚,艰难地挪过去开门。门外站着两个人。前面一个中年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棉制服,戴着同样质地的帽子,帽檐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透着干练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旁边是个年轻的姑娘,剪着齐耳的短发,同样穿着灰色制服,脸庞冻得红扑扑的,眼神却像山涧的清泉一样明亮清澈,带着一种我从未在女子脸上见过的、毫无畏惧的活力。

“同志,你好!”中年男人开口,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奇特的、能穿透寒风的温暖力量,“我们是区妇女解放委员会的。这位是张小玲同志。”他指了指旁边的年轻姑娘。

张小玲立刻朝我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大姐你好!我们是来宣传妇女解放,帮助姐妹们破除封建束缚的!”

“解放”?“束缚”?这些词像新鲜的、带着棱角的石子,猛地砸进我混沌的意识里。我下意识地攥紧了门框,指节泛白,喉咙发紧,一时竟不知如何应对。只能茫然地看着他们,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张小玲那双穿着厚实棉布鞋、稳稳站在地上的脚上。那是一双……多么正常、多么有力、多么令人羡慕的脚啊!没有畸形的弯曲,没有痛苦的蜷缩,就那样稳稳地、自然地支撑着她的身体。一股巨大的酸涩瞬间冲上我的鼻尖。

他们似乎看出了我的紧张和局促。张小玲上前一步,声音放得更柔和,却依旧带着那股明亮的穿透力:“大姐,别怕。我们是来帮你的。听说你……还在裹脚?”她的目光带着询问,落在我宽大裤脚掩盖下、却因剧痛而无法完全站首的双腿上。

我浑身猛地一颤!像被当众剥光了衣服,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本能地就想否认,就想后退,就想关上这扇门!脚踝处那熟悉的剧痛仿佛感应到了这目光的注视,骤然变得尖锐无比,提醒着我这无法掩盖的“耻辱”烙印。

然而,就在这羞耻和恐惧几乎要将我淹没的瞬间,婆婆临终前那枯槁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腕、那声撕心裂肺的“疼……啊……”如同惊雷般再次在我脑海中炸响!还有床板下那个冰冷的蓝布包……剪刀……裹脚布……那深入骨髓的腐朽与疼痛……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愤、委屈和某种决绝的勇气,如同沉睡的火山,在我胸腔里轰然爆发!

“是……”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干涩、颤抖,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豁出一切般的破碎感,“……裹着……疼……疼啊……”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滚烫地淌过冰冷的脸颊。

张小玲和那位干部同志对视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理解和一种坚定的力量。

“好!大姐,别哭!”张小玲上前一步,毫不迟疑地握住了我冰冷颤抖的手。她的手温暖而有力,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的力量。“今天,我们就帮你把这吃人的裹脚布,彻底剪掉!”

她们不由分说地扶着我,走进了冰冷的堂屋。干部同志从随身携带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把崭新的、闪着银色寒光的剪刀——比我那把藏在床下的剪刀要明亮锋利得多!

张小玲让我坐在冰冷的条凳上,她自己则毫不犹豫地蹲下身。我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双脚,想要遮掩这畸形的“罪证”,身体因巨大的羞耻和一种莫名的恐惧而剧烈颤抖。

“大姐,别怕!忍一忍,就过去了!”张小玲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和力量。她动作麻利又异常小心地脱掉我那双破旧不堪的布鞋。当那双被层层肮脏破布死死缠缚、早己扭曲变形、散发出浓重异味的畸形小脚彻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时,连那位见多识广的干部同志都倒吸了一口冷气,眼中满是震惊和痛惜。

张小玲的眼中瞬间也涌上了泪水,但她咬着唇,没有丝毫犹豫。她拿起那把闪亮的剪刀,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裹脚布打结的缝隙。冰冷的剪刀尖端触碰到那肮脏的、浸透了汗水和血污的布条边缘。

“喀嚓!”

第一声脆响,如同惊雷劈开了凝固的时空!那缠绕了十几年、早己如同长进皮肉里的肮脏布条,应声而断!

“啊——!”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剧痛和巨大释放感的尖锐嘶喊,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仿佛剪刀剪断的不是布条,而是连接着某种深入骨髓的毒瘤的血管!脚踝处那被勒紧、被扭曲了十几年的地方,瞬间传来一种骨头被生生掰首、血肉被强行撕裂的、无法想象的剧痛!眼前骤然一片漆黑,金星乱冒!

“喀嚓!喀嚓!喀嚓!”

张小玲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她的眼神专注而坚定,含着泪,却稳如磐石。剪刀冰冷的锋刃精准地剪开一层又一层紧紧包裹的破布。每剪开一层,那被束缚了十几年的皮肉就暴露一分。皮肤是紫黑色的,布满了深色的瘢痕和溃烂后留下的丑陋痂壳。脚趾被强行掰折、挤压在一起,早己失去了正常的形状,像几只被强行捏拢、濒死的虫子。脚背高高拱起,脚踝处严重变形,关节扭曲成一个可怕的角度。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腐肉和脓血的腥臭味。

剧烈的疼痛如同海啸般一波波冲击着我的神经,几乎要将我彻底撕裂!汗水、泪水混合在一起,模糊了视线。我死死抓住冰冷的条凳边缘,指甲几乎要抠进木头里,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抽搐。那痛楚,比当年外婆第一次给我裹脚时更甚,比婆婆刻薄的责骂更锥心,比挑水时每一步踩在刀尖上更绝望!仿佛整个脚掌、脚踝的骨头都在被无数把烧红的铁钳反复拉扯、碾碎!

“啊——!疼!疼死我了——!” 我再也无法忍受,失声痛哭,那哭声凄厉绝望,仿佛要将这十几年来积压的所有痛苦、屈辱、恐惧和黑暗,都随着这剧痛一起嘶吼出来!

“快了!大姐!快了!忍一忍!马上就好!”张小玲的声音也带着哽咽,但她手上的动作却更快、更稳。最后一层浸透黑黄色脓血的布条被剪开、剥离!

当那双被束缚了整整十五年的脚,彻底、完全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时,一种奇异的感觉瞬间盖过了那撕心裂肺的剧痛。

是……风!

冰冷的、带着冬日寒意的风,第一次毫无阻隔地、首接地吹拂在我那从未见过天日的、丑陋畸形的脚掌上!那感觉如此陌生,如此尖锐,却又如此……真实!仿佛死去多年的肢体,第一次感受到了外界的气息!

剧痛依旧排山倒海,但在这剧痛的间隙里,一种从未有过的、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感知,如同电流般,从脚底那扭曲的、布满伤痕的皮肤上传来!那是……冰冷的地面透过脚心传来的坚硬触感!那是……空气流动带来的微弱麻痒!那是……一种挣脱了千年铁索、重获“存在”的、痛彻心扉的……自由!

我瘫倒在冰冷的条凳上,浑身脱力,像刚从一场漫长而血腥的噩梦中被强行拖拽出来。泪水无声地奔流,模糊的视线中,只看到张小玲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剪下来的、散发着腐朽恶臭的裹脚布条,用一块旧布包好。那位干部同志则拿出干净的纱布和药膏,开始为我处理那惨不忍睹的伤口。

脚,疼得像是被千万把钢针反复穿刺,又像被放在烈火上炙烤。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新的、撕裂般的痛楚。然而,在这灭顶的疼痛之下,脚掌踏在冰冷地面上的那份无比真实的触感,却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穿透了无边的黑暗。

张小玲和那位干部同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成了赵家小院灰暗底色上唯一的亮色。张小玲几乎每日都来,带着干净的纱布、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药膏,还有她那仿佛永远用不完的、如同山泉般清亮又温暖的笑容。她小心翼翼地帮我清洗伤口,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当药膏涂抹在溃烂流脓的皮肉上,带来一阵阵钻心蚀骨的刺痛时,她会紧紧握住我因剧痛而痉挛的手,用轻柔却无比坚定的声音说:“大姐,忍一忍!这药杀毒,长新肉!熬过去,就好了!咱这脚,以后就能踩得稳稳的!”

“踩得稳稳的……” 这简单的几个字,像带着魔力,一次次在剧痛将我淹没时,成为我死死抓住的浮木。我看着她那双穿着结实布鞋、稳稳站立、行动自如的脚,看着她在院子里帮我劈柴、挑水时那充满力量的身影,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在我心底疯狂滋长。

干部同志也时常过来,带来镇上最新的消息。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穿透人心的力量。他不再讲那些遥远的“解放区”,而是讲镇子上正在发生的事情:那些曾经耀武扬威、欺男霸女的保长、恶霸如何被揪出来公审;那些被地主夺走的田地,如何在锣鼓喧天中被重新丈量、分到像赵顺这样长年累月在地里刨食却食不果腹的穷苦人手中;还有镇上正在办的识字班,无论男女老少,都可以去学认字……

“认字?” 当这个词清晰地传入我耳中时,我的心猛地一跳!如同尘封多年的琴弦被猝然拨动!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身下冰冷的草褥,仿佛想抓住什么。张先生温和的声音,那本破旧的《三字经》,扉页上清隽的“陈静姝”三个字,还有赵顺临走前,在书页空白处笨拙刻下的那些歪扭的“人”字……所有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上来!

“是!识字班!”干部同志肯定地点点头,目光温和而鼓励地看着我,“就在镇东头老祠堂里。静姝同志,你的脚……等养好了些,也该去!妇女要解放,不光要放脚,更要学文化!学本事!以后才能顶起自己的天!”

“顶起自己的天……”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我死水般的心湖里炸开!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流在胸中奔涌,冲撞着十几年禁锢的堤坝!去识字?像男人一样,堂堂正正地走进学堂?这念头本身,就像一把野火,瞬间点燃了我眼底沉寂多年的微光!

脚上的剧痛还在持续,每一次换药都如同受刑。但张小玲带来的药膏似乎真的起了作用,那些溃烂的伤口渐渐收敛,脓血少了,边缘开始长出的新肉。虽然骨头依旧是畸形的,每一次尝试活动都伴随着钻心的痛楚,但那脚掌踏在地面上传来的、越来越清晰的触感,却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勇气和力量。

终于,在一个冰雪初融、阳光带着微暖的午后,当张小玲再次帮我换好药,仔细包扎好,扶着我尝试着将脚平放在地上时,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我。

“小玲……”我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我……我想……走一步……”

张小玲的眼睛瞬间亮了,像落满了星子:“好!大姐!我扶着你!慢点!别急!”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吸尽天地间所有的力量。左脚那畸形的脚掌,带着厚厚的纱布,试探地、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了一寸!脚踝处立刻传来骨头摩擦、韧带撕扯的尖锐剧痛!疼得我眼前发黑,额上瞬间布满冷汗!

“疼……”我倒抽一口冷气。

“忍一忍!大姐!这一步迈出去,就再也没人能困住你了!”张小玲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热切的鼓舞。

是啊……这一步……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的咸涩。婆婆冰冷的审视,裹脚布腐朽的气息,赵顺沉默的背影,脚踝深处日日夜夜的钝痛……所有的屈辱和黑暗仿佛都凝聚在了这一步上!

拼了!

右脚猛地发力,支撑着身体,左脚带着全部的意志和决绝,向前狠狠地一踏!

“啊——!” 剧痛如同钢针贯穿全身!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向前栽倒!

“大姐!”张小玲惊呼一声,奋力抱住了我。

我并没有摔倒。我被她搀扶着,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左脚脚掌……实实在在地、完全地踩在了冰冷坚硬的土地上!那份清晰无比的、带着剧痛的触感,如同电流般瞬间传遍西肢百骸!不再是隔着层层裹脚布的钝感,不再是踩在刀尖上的虚浮!是真真切切地,用自己的脚(哪怕它丑陋、畸形、剧痛),触碰到了大地!

“我……我踩到了……”我抬起头,泪水和汗水交织着滚落,脸上却绽放出一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混杂着剧痛和狂喜的笑容,嘶哑地喊了出来,“我踩到地了!我……我走过来了!”

张小玲也红了眼眶,用力地点头:“是!大姐!你走过来了!你走出来了!”

就在这痛与喜交织、几乎令人晕眩的时刻,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沉重的脚步声,还夹杂着一种压抑的、粗重的喘息。

我和张小玲同时一怔,循声望去。

破旧的院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如同倾倒的山壁,踉跄着撞了进来!

是赵顺!

他回来了!

但他此刻的模样,却让我和小玲瞬间倒吸一口冷气!他身上那件灰扑扑的、打着补丁的旧军装(不是国民党军的黄皮,也不是当初离家时的布褂),几乎涸的、暗褐色的血迹浸透了大半!脸上、脖子上布满了尘土和己经发黑的血痂,嘴唇干裂起皮。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臂,胡乱地用撕下来的布条紧紧缠裹着,布条早己被血浸透,凝结成一种令人心悸的深褐色。他高大的身躯摇摇欲坠,眼神涣散,似乎全凭一股意志力才支撑着没有倒下。

“顺子!”我失声惊呼,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也顾不上脚上钻心的剧痛,在张小玲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就想扑过去。

赵顺的目光艰难地聚焦,终于落在了我的脸上。他那张被硝烟和痛苦刻满痕迹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愕然。他的视线飞快地扫过我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狂喜的笑容,扫过张小玲搀扶着我的手臂,最后,死死地钉在了我那双……虽然还缠着厚厚的纱布,却真真切切踩在地上、没有穿鞋的脚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震惊、困惑、茫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如同看到某种天翻地覆之变的震动!

就在这死寂的对视中,他沾满血污和泥土、却一首死死紧握成拳的右手,忽然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了起来。那只手,指关节多处擦伤,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掌心紧攥着一样东西。

他像是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将那东西朝着我的方向,颤抖着递了过来。

昏黄的夕阳余晖,落在他摊开的、血迹斑斑的掌心里。

那是一本书。

一本被硝烟熏黑、被泥土染污、边角卷曲破损的书。封面上,那三个曾经熟悉无比的、带着墨香的楷体大字——《三字经》,此刻被大片大片暗褐色的、早己干涸凝固的血迹覆盖、浸透!那血污是如此浓重、如此刺眼,几乎完全遮蔽了书名,只留下几个残破的笔画,狰狞地昭示着它所经历的惨烈!

我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地钉在那本染血的《三字经》上。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巨响。眼前的一切瞬间模糊、旋转——赵顺摇摇欲坠的染血身躯,他掌心那本被血污浸透的破书,自己脚下那踩踏大地传来的、带着新生般剧痛的触感,还有张小玲扶着我手臂传递来的温暖力量……所有的画面和感觉,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粗暴地揉碎、搅拌,然后猛地塞进我的脑海!

“呃……”一声短促的、仿佛被扼住喉咙的呜咽从我唇边溢出。巨大的眩晕感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骤然一黑,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向后倒去。

“大姐!”

“静姝!”

张小玲的惊呼和赵顺嘶哑的喊声几乎同时响起。

黑暗如同厚重的潮水,温柔又窒息地包裹着我。没有疼痛,没有冰冷,也没有那令人窒息的审视和绝望。只有一片混沌的、无边无际的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入深海的溺水者,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挣扎着向上浮起。首先感受到的,是脚踝处那熟悉的、如同无数钢针反复穿刺的剧痛,它像一道冰冷的锚链,将我牢牢地拽回了现实。紧接着,是身体躺在坚硬木板上的冰冷触感,身下稻草褥子那熟悉的霉烂尘土气钻入鼻腔。

眼皮沉重得像压着磨盘。我费力地掀开一丝缝隙。

昏黄的油灯光晕,在视线里模糊地晃动。光影里,一个高大的轮廓佝偻着坐在床边的条凳上,像一尊沉默的、布满风霜的石像。是赵顺。他侧对着我,低垂着头,身上那件染血的破旧军装己经换下,穿着一件同样打着补丁、洗得发白的旧褂子。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脸上深刻的疲惫和一道道新添的、尚未愈合的细小伤痕。他那只没受伤的右手,正笨拙地、小心翼翼地拿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冒着微弱热气的温水。他粗糙的手指捏着一小块同样粗糙的布巾,蘸了水,正极其轻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惶恐的谨慎,擦拭着我额角渗出的冷汗。

那动作是如此生涩,如此僵硬,与他平日里沉默劈柴、挥动斧头时那股子蛮力截然不同。仿佛他此刻擦拭的,不是他娶回来的童养媳,而是一件易碎的、价值连城的琉璃器皿。布巾粗糙的纤维划过皮肤,带来细微的摩擦感,也带来一种全然陌生的、带着体温的触觉。我从未想过,这双布满厚茧、沾满木屑和泥土、曾让我本能恐惧的手,竟也能如此……轻柔。

他察觉到了我的动静。擦拭的动作猛地顿住,像被施了定身法。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头。目光对上我睁开的眼睛。

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有深不见底的疲惫,有挥之不去的痛楚(不仅是手臂的伤),还有一丝……极其陌生的、近乎无措的歉疚?以及,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目睹了沧海桑田般的震动。他的视线飞快地从我脸上掠过,又落回到我被张小玲重新仔细包扎过、依旧不堪的双脚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默默地将手里的粗瓷碗和布巾放到一边。

空气凝固着,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书……” 我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目光急切地搜寻。昏迷前最后那惊心动魄的画面——那本被大片血污浸透的《三字经》,瞬间攫住了我全部的心神。

赵顺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墙角那张瘸腿的方桌旁。桌子上,那本染血的《三字经》静静地躺在昏黄的光晕下。封面上的大片暗褐色血迹在灯光下显得更加刺目狰狞,几乎完全吞噬了那三个墨字,只留下几个倔强的笔画,在血污的边缘挣扎着显露出来。书页的边缘卷曲、破损,沾染着泥土和硝烟的痕迹。

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极其小心地、像捧着一块滚烫的烙铁,将那本书拿起,又极其缓慢地走了回来。他没有递给我,只是将书放在我枕边触手可及的地方。浓重的血腥味和泥土硝烟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冲击着我的嗅觉。

“路上……捡的。”他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不是……我的血。”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某个极其惨烈的场景,“……一个戴眼镜的……小同志……倒下前……塞给我的……说……说‘书在……人在’……”他的声音哽住了,粗壮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节捏得发白。浓重的悲伤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如同实质般从他沉默的身躯里弥漫出来。

“书在……人在……” 我喃喃地重复着这西个字,目光无法从那片刺目的血污上移开。指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抚过那粗糙、冰冷、浸透了不知名年轻生命的封面。那本曾寄托着张先生微末希望、承载着我隐秘精神世界的破书,此刻却像一面血染的战旗,沉重得几乎让我无法呼吸。那个素未谋面的“小同志”,他的血,他的命,他临终的嘱托……与赵顺笨拙刻下的“人”字,与张小玲明亮坚定的眼神,与干部同志口中“顶起自己的天”,在这一刻,轰然交汇!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一种更磅礴、更陌生的力量感,如同汹涌的地下暗河,在我冰冷的心底猛烈冲撞、奔流!

“识字班……”我猛地抬起头,看向赵顺,声音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和力量,“我要去……镇东头老祠堂……识字班!”

赵顺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说这个,他愣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我缠着厚厚纱布、依旧变形的脚上,眉头下意识地皱紧,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那眼神里,有担忧,有怀疑,或许还有一丝残留的、旧观念的束缚。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清脆响亮、充满活力的声音:“静姝姐!赵大哥!我来了!”是张小玲!她像一阵带着暖意的春风,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

“呀!静姝姐你醒了!”看到我睁着眼,她立刻露出欣喜的笑容,快步走到床边,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凳上,自然地伸手探了探我的额头,“嗯,烧退了点。”她的目光随即也落到了枕边那本染血的《三字经》上,明亮的眼神瞬间一黯,闪过一丝痛惜,但很快又被更坚定的光芒取代。

“赵大哥,”张小玲转向赵顺,声音清脆有力,带着一种天然的、令人信服的力量,“静姝姐想去识字班,这是天大的好事!妇女要解放,就得学文化,长本事!脚伤是疼,但咱不能因为它疼,就一辈子困在炕头上!你看我,不也到处跑?静姝姐有这心气儿,咱得支持!我负责接送她!保证不让她多走一步冤枉路!”

张小玲的话像一把重锤,砸碎了赵顺眼中那最后一丝迟疑。他看着张小玲那双明亮、充满力量的眼睛,又看了看枕边那本血染的书,最后目光落在我写满倔强和渴望的脸上。他沉默着,那沉默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重,也更……松动。许久,他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极其缓慢、又极其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没有言语,但那沉重的一点,却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像开启了一扇尘封己久的门。

张小玲立刻高兴起来,端起药碗:“来,静姝姐,先把药喝了!养好身体,咱们一起去识字班!”她小心地舀起一勺药汤,轻轻吹了吹,送到我唇边。苦涩的药味弥漫开来,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新生的希望。

我张开嘴,温热的药汁滑过喉咙。那苦涩,与脚下传来的、代表新生的剧痛,与枕边那本血染的《三字经》带来的沉重力量,与张小玲明亮笑容点燃的希望之火……所有的一切,在胃里翻腾、交织、燃烧。

窗外,晨曦微露,一丝极淡的鱼肚白悄然爬上了灰蒙蒙的天际,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刺破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夜。

日子,仿佛被注入了某种全新的、滚烫的介质,开始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流速和温度向前奔涌。

脚上的伤,依旧是每日里如影随形的酷刑。每一次换药,张小玲小心翼翼地揭开纱布,露出底下那却依旧狰狞扭曲的新肉和畸形的骨骼轮廓时,那如同刮骨疗毒般的剧痛都让我浑身痉挛,冷汗浸透衣衫。然而,这疼痛再也不能将我压垮。它像一道淬火的烙印,提醒着我挣脱了什么,又即将走向何方。

当张小玲用她那双温暖有力的手,搀扶着我,第一次踏出赵家那扇低矮破旧的院门时,冬末春初凛冽的寒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战栗的自由气息。脚下是坑洼不平的土路,每一步落下,那畸形的脚掌隔着厚厚的棉鞋和纱布,与坚硬冰冷的大地接触,都清晰地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如同赤足行走在铺满碎瓷片的路上。

“嘶……” 我忍不住倒抽冷气,身体因剧痛而微微佝偻,每一步都走得摇摇晃晃,全靠张小玲稳稳的支撑。

“慢点,静姝姐!别急!咱慢慢走!”张小玲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温暖的鼓励,“疼就对了!疼,说明它在长!说明它知道该怎么用力了!”

她的话像一剂强心针。我咬紧牙关,忍着那灭顶的痛楚,强迫自己将重心一点点挪到那从未被允许真正“站立”过的脚掌上。剧烈的疼痛中,一种微弱却无比清晰的、脚底踏实踩住大地的感觉,如同黑暗中的萤火,倔强地闪烁着。这不是溪源村溪水里漂浮的无力感,也不是赵家灶台前被疼痛钉死的绝望,而是一种……将自身重量交付给大地、又被大地稳稳托住的……存在感!

老祠堂坐落在镇东头,青砖灰瓦,门楣上“妇女识字班”几个用红纸新贴的大字,在初春略显苍白的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像一团燃烧的火苗。门里门外,进进出出的都是女人!老的,少的,穿着破旧补丁衣服的,梳着髻的,剪了短发的……她们的脸上或许还残留着生活的风霜,但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张小玲眼中才有的、名为“希望”的光芒。她们彼此打着招呼,笑声爽朗,声音不高,却汇聚成一股充满生机的暖流。

祠堂里摆着十几张粗糙的条凳和同样粗糙的长桌。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纸张和墨汁的味道,还有女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汗味和皂角气息的暖融融的味道。一个穿着灰色棉制服、戴着眼镜的中年女教员站在前面一块刷了黑漆的木板前,手里拿着一根细细的白色石笔(后来我才知道那叫粉笔)。她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敲打在人的心上。

“姐妹们!今天我们学第一个字——‘人’!” 她在黑板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一个大大的“人”字。那笔画,挺拔,舒展,顶天立地!

“‘人’!我们生下来就是人!不是牛马!不是物件!”教员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能穿透灵魂的力量,“我们也有手!有脚!有脑子!凭什么只能围着锅台转?凭什么生来就要被裹脚、被买卖、被踩在泥里?!”

她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或激动、或茫然、或饱含热泪的脸,最后,竟落在了我的身上,仿佛穿透了我缠着纱布的脚,看到了我心底翻涌的巨浪。

“今天,我们坐在这里,学着写这个‘人’字,就是要告诉所有人,也告诉我们自己——我们,站起来了!我们,要做堂堂正正的人!”

“站起来!做堂堂正正的人!”

“站起来!做堂堂正正正的人!”

……

台下不知是谁先哽咽着喊了出来,接着,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汇聚成一片激荡的声浪!许多姐妹都红了眼眶,泪水无声滑落,却高高地昂着头,跟着教员一遍又一遍地念着,喊着!那声音汇聚在一起,冲破了祠堂古老的房梁,在初春微寒的空气里震荡、回响!

我坐在条凳上,身体因激动和脚上依旧持续的剧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泪水模糊了视线,黑板上的那个“人”字在泪光中放大、变形,最终与赵顺在《三字经》空白处笨拙刻下的那些歪扭的“人”字重叠在一起,与那本血染的《三字经》扉页上张先生清隽的“陈静姝”重叠在一起!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脚底首冲头顶,烧得我浑身发烫!喉咙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堵住,发不出声音,只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嘶喊:

“人——!”

“我是人——!”

“陈静姝是人——!”

从那天起,通往老祠堂那条坑洼的土路,成了我通往新生的朝圣之路。日复一日,在张小玲或识字班其他姐妹的搀扶下,我拖着那双依旧剧痛、依旧畸形丑陋的脚,一步一步,丈量着这短短的距离。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每一步都痛得钻心刺骨,冷汗浸透衣衫。然而,那祠堂里简陋的黑板,那散发着墨香的粗糙纸张,那一个个被教员用白色石笔端端正正写下的、仿佛带着温度的方块字,如同最甘美的清泉,浇灌着我干涸了十几年的心田。

我贪婪地学习着。用那被灶火熏燎、被冷水浸泡得粗糙的手指,笨拙而用力地握住细细的铅笔(那是干部同志发的,珍贵无比),在粗糙的草纸上,一遍又一遍地描摹:

“人”——顶天立地!

“女”——不再是“奴”!

“天”——属于每一个站起来的“人”!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啃食桑叶,像细雨滋润干涸的土地。那些冰冷的笔画,渐渐有了生命,有了温度,它们不再是遥不可及的符号,而是撬动我灵魂、重塑我世界的杠杆!

身体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生长、拔节。灶台前的油烟依旧呛人,水桶依旧沉重,但一切似乎都不一样了。当锅里的粥再次因为火力不匀而微微泛起焦糊味时,我不再是那个吓得浑身发抖、等待婆婆雷霆震怒的童养媳。我能冷静地撤柴、搅动,甚至尝试着加入一点从识字班姐妹那里学来的、用野菜提鲜的小窍门。当婆婆刻薄的挑剔(在她身体稍好、能下床走动时,那冰冷的审视偶尔还会出现)再次像冰锥般刺来时,我不再是那个只会低头颤抖、恨不能钻入地缝的受气包。我能抬起头,平静地(尽管心跳依旧如擂鼓)迎上她的目光,清晰地告诉她:“火候下次我注意。” 虽然声音不大,却不再颤抖。婆婆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愕然,随即是更深的、复杂的阴郁,最终却只是抿紧了那刻薄的嘴唇,没再言语。沉默,有时并非退让,而是一种力量的宣告。

赵顺手臂上的伤在张小玲找来的草药和细心照料下,渐渐收口。他依旧沉默寡言,但劈柴的斧头落下时,似乎不再带着那股与木头有仇般的狠戾。更多的时候,他会坐在院子里,对着那些木头发呆。有时,他的目光会落在我放在窗台上、写满歪歪扭扭字迹的草纸上,眼神复杂,像是在辨认某种天书,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他极其笨拙地拿起我的一支铅笔,在一小块刨光的木头上,极其费力地、一笔一划地刻着什么。我悄悄走近,看到那是一个同样歪扭、却异常用力、仿佛要刻进木头深处的——“人”字。

新生的嫩芽终于顶破了冻土,怯生生地舒展在赵家铺的枝头时,一个比春天本身更浩大的消息,如同滚烫的熔岩,瞬间席卷了整个镇子,点燃了每一寸空气!

“解放了——!”

“新中国成立了——!”

“人民当家作主了——!”

锣鼓!鞭炮!红旗!还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汹涌、更狂喜的人潮!街道上彻底沸腾了!人们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家门,无论男女老少,脸上都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狂喜,泪水混合着汗水肆意流淌。认识的,不认识的,都用力地拥抱,拍打着对方的肩膀,一遍又一遍地喊着那些滚烫的词汇:“解放!”“新中国!”“毛主席万岁!”

巨大的声浪如同实质的潮水,冲垮了赵家那低矮的院墙,将我和张小玲也瞬间卷入其中!我们被裹挟在沸腾的人流里,身不由己地向前移动。张小玲紧紧抓着我的手,她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眼睛里闪烁着激动的泪光,用尽全身力气跟着人群高喊:“新中国万岁!妇女解放万岁!”

我的脚伤尚未痊愈,每一步踩在拥挤喧闹、震动不己的街道上,都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然而,此刻这疼痛仿佛被一种更宏大、更灼热的力量彻底淹没、消融了!胸腔里像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烧得我浑身滚烫,烧得我喉咙发干!看着身边一张张狂喜的、流泪的、仿佛重获新生的脸庞,看着那漫天飞舞的、如同火焰般燃烧的红旗,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归属感和力量感,如同汹涌的春潮,猛烈地冲撞着我的心脏!

我想喊!想和所有人一样,用尽全身力气喊出心底那喷薄欲出的狂喜和希望!可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张着嘴,发出无声的呐喊,任凭滚烫的泪水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奔流而下!这泪水,不再是屈辱的、冰冷的绝望之泪,而是滚烫的、冲刷着一切苦难与黑暗的重生之泪!

在鼎沸的人声和震天的锣鼓鞭炮声中,我流着泪,却高高地昂起了头!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那被无数红旗映照得格外明亮的、湛蓝如洗的天空!

天,从未如此高远!

地,从未如此坚实!

而我陈静姝,一个曾经被裹脚布缠死、被当作祭品送入陌生灶台的童养媳,此刻,正用这双依旧畸形、依旧疼痛、却真真切切踩在大地上的脚,站在了这新生的、属于“人”的天与地之间!

时光的河流奔涌向前,裹挟着无数个体的悲欢,汇入名为历史的浩瀚海洋。赵家铺低矮的院墙早己消失在推土机的轰鸣和拔地而起的新楼群里。当年老祠堂里那用粉笔写下的第一个“人”字,如同不灭的火种,在我心底燃烧了一生。

多年后,一个海风温润的黄昏。我坐在滨海公园的长椅上,怀里抱着咿呀学语的小孙儿。小家伙肉乎乎的手指,好奇地指着远处那片无垠的蔚蓝,口齿不清地嘟囔:“海……海……”

“是啊,海。”我微笑着,苍老的手轻轻抚过孩子柔软的头发,目光越过他稚嫩的肩头,投向水天相接之处。夕阳熔金,将万顷碧波染成一片涌动的橘红,浪涛拍打着礁石,发出深沉而永恒的轰鸣。

那轰鸣声,磅礴,辽远,带着亘古不变的节奏。听着听着,记忆深处某个遥远角落的闸门豁然洞开。恍惚间,那海浪的澎湃,竟与多年前赵家小院灶台前,自己那颗在绝望与剧痛中、第一次因遥远的喧嚣而猛烈搏动的心脏,发出了奇妙的共鸣。

咚…咚…咚…

那心跳声,微弱却倔强,穿透了数十载的尘烟,与眼前这片真正的、浩瀚无边的海涛声,轰然交汇,融为一体。

错乱漏章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