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症监护室里,消毒水的气味无孔不入。
祁同伟睁开眼,天花板是刺目的白。各种仪器的滴答声交织成一张网,将他困在病床上。
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的节律,是他还活着的唯一证明。
三天了。
他己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身体像一个被暴力拆开后又胡乱拼凑起来的破烂口袋,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腹部和肩膀的伤口。
这三天,京海市的天,彻底变了。
墙角的电视机开着静音,新闻画面上,反复滚动着“汉东史上最大地下赌场案告破”的字样。
涉案流水,几十亿。
一个足以震动整个汉东省的数字。
而另一张照片,则传遍了电视和街头巷尾的报纸。
一个浑身是血的警察,用一副手铐,将自己和凶悍的罪犯锁死在墙角。
那张照片里,他的脸埋在阴影中,只有紧绷的下颚线透出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英雄。
这是外界贴给他的标签。
床头的内线电话不合时宜地响起,护士接起后,将听筒凑到他的耳边。
是梁群峰。
“同伟啊,我看到了报纸,也听了孟德海的汇报。干得非常漂亮!”
梁群峰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公开表彰的正式感,“关键时刻,能豁得出去,有勇有谋,不愧是我们梁家的女婿!你岳母也为你感到骄傲,说小璐当初的眼光,就是好!”
祁同伟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他能想象到梁群峰此刻的样子,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指敲着桌面,计算着这次事件能带来多少政治收益。
他的伤,他的痛,他的生死一线,都只是那份收益报告上一个冰冷的加分项。
“省里对这个案子很重视,后续影响很大。你要沉住气,好好养伤,后面的路还长。”
“我知道了,爸。”
祁同伟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电话挂断。
整个过程,没有一句“你现在怎么样”,没有一句“疼不疼”。
病房里恢复了仪器的节律声,那声音此刻听起来格外讽刺。
仅仅几分钟后,电话再次响起。
还是护士接的。这次,她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表情,把听筒递过来。
是梁璐。
“祁同伟!你现在可真是出名了!”
梁璐的声音尖锐兴奋,轻易就刺破了病房里伪装的宁静。
“你都不知道,现在整个汉东大学,从校长到看大门的,都在说你的事!说你是大英雄!”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享受这种叙述带来的。
“我那些同事,一个个跑来跟我说,羡慕我,说我嫁了个顶天立地的丈夫!说我梁璐有眼光,有福气!”
祁同伟闭上了眼睛。
福气?
他的福气,是用肩膀硬扛一颗子弹,用腹部抵住枪口的冲击换来的。
是用鲜血和随时可能熄灭的生命,换来她在人前的虚荣与满足。
“你这次,真是给我长了一次大脸!祁同伟,你听着,你得继续努力!不能停下来!”
梁璐的声调拔得更高,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要不这样,我让我爸给你调个战地记者过来!就那种专门跟拍的,把你抓坏人、办大案的英雄事迹全都记录下来,拍成片子!那多有意义!”
战地记者?
记录英雄事迹?
一股荒谬的、带着血腥味的笑意涌上祁同伟的心头,却牵动了腹部的伤口,化作一阵剧烈的闷痛。
他几乎能看到梁璐那张因兴奋而涨红的脸。
她不是在关心他,她是在打造一个偶像,一个属于她梁璐的、能让她在社交圈里永远高人一等的英雄偶像。
她巴不得他更英勇一点,伤得更重一点,最好是……死在某一次行动里。
那样,她就不是英雄的妻子了。
她是烈士的遗孀。
那份荣光,足以让她在汉东大学的讲台上,站一辈子,享受一辈子所有人的同情、敬佩和羡慕。
梁家人。
这就是梁家人。
无论是高高在上的省政法委书记,还是象牙塔里的大学老师,他们的骨子里,流着同样冰冷自私的血液。
他祁同伟,在他们眼中,从来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上一世,他是可以跪下换取前程的工具。
这一世,他成了可以流血换取声名的工具。
仅此而己。
“祁同伟?你在听吗?怎么不说话?”梁璐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耐烦。
“在听。”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听着就好。你记住,你现在代表的不是你自己,是我们整个梁家的脸面,别给我掉链子。”
“好。”
电话脆地挂断。
祁同伟偏过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他用命换来的,就是这些。
窗外的天空愈发沉闷,病床头的电话,第三次响起。
那声音在祁同伟听来,己经和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没有区别,都是一种冰冷的、机械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程序。
护士走过来,熟练地接起,又一次将听筒放在他的耳边。
他己经做好了准备,准备迎接另一场来自梁家的、以“关怀”为名义的政治投资或虚荣展示。
然而,听筒里传出的,是一声惊雷般的怒吼。
“祁同伟!”
这声音雄浑,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怒火,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是谁让你去抓赌的!又是谁让你用身体去挡子弹的!”
祁同伟的身体猛地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