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那天,明薇第一次见到灌肠器具。竹制的肛管裹着细棉布,在煤油灯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父亲常用的那支毛笔。明远捧着药汁进来时,她正盯着墙上的《黄帝内经》插图,喉结不自觉滚动。
“苏老师,忍忍就好。”明远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柔软却有力,“这灌肠方里的白及、三七粉,都是止血生肌的妙药。”
药汁温度正好,带着黄柏的苦和石菖蒲的辛。明薇盯着房梁上的蛛网,听着窗外的蛙鸣,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医嘱:“久痢必虚,然必先去其邪。”她攥紧床单,感觉一股热流缓缓漫过腹部,像春日里融化的雪水漫过干涸的河床。
“刘大夫年轻时,用这法子救活过痢疾垂危的产妇。”明远擦拭着药罐,袖口露出道淡疤,“那年闹瘟疫,他背着药箱走了三天三夜,脚底的血泡都磨穿了。”
明薇转头,看见老人正坐在藤椅上打盹,虎口处的胎记随着呼吸轻轻起伏。她忽然想起父亲葬礼那天,刘承安穿着褪色的蓝布衫,在灵前整整守了一夜,手里攥着半株晒干的白头翁。
“您父亲是我的启蒙老师。”刘教授不知何时醒来,目光落在药罐上,“当年他用一味地榆治好了我的红痢,却不肯收我为徒,说‘行医路苦,莫误少年’。”
明薇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父亲临终前烧毁了所有医案,独独留下这本《痢疾论》,扉页上写着:“医道无界,唯效是崇。”她想起自己偷偷报考中医学院的那年,父亲把她的录取通知书折成纸船,放进村口的溪流。
药汁在体内轻轻晃动,像远处传来的晨钟。明薇闭上眼,听见明远在整理药斗的声音,竹制戥子与瓷罐相碰,发出细碎的响。她忽然觉得,这满室药香,比任何止痛药都更能安抚人心。
芒种时节,明薇第一次在粪便中找不到脓血。她蹲在茅厕里,握着草纸的手微微发抖,清晨的阳光穿过瓦缝,在便桶里投下细长的光束——那里浮着的,只有成形的褐色粪便。
“苏老师,您脸色好多了!”春桃递来黑板擦,上面还沾着昨天的粉笔灰,“我娘说,您再喝刘大夫的药,就能去镇上看电影了。”
明薇笑了,摸了摸女孩的头。讲台上的《语文》课本摊开在《苔》那一课:“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她忽然想起父亲教她认药时,总说每味草药都有自己的花期,即便长在阴湿处,也能开出最鲜美的花。
第三次灌肠时,明远往药汁里加了滴甘油。“润滑些,少遭罪。”他垂着眼皮,耳尖微微发红,“我跟着刘叔学了半年,手法稳当。”
明薇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纹,数到第三十七道时,忽然开口:“你父亲……也是中医吗?”
少年的手顿了顿:“他是篾匠,总说学医没出息。”药汁缓缓注入,带着紫草的凉血之气,“可我看见刘叔用一味仙鹤草止住产妇血崩时,就觉得这比编竹筐有意思多了。”
窗外传来布谷鸟的啼叫,明薇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纸团,里面写着:“痢久必伤阴,当以酸收。”她摸了摸腹部,那里的隐痛己轻得像片羽毛。
“下个月县医院有个结肠炎研讨会,”明远收拾器具时,声音忽然放轻,“刘叔说,想让我带你去看看。”
药罐在灶台上咕嘟作响,明薇望着窗外的老樟树,新抽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她想起父亲烧毁医案时说的话:“中医的根在民间,可这世道……”此刻,药香混着泥土的气息钻进鼻腔,她忽然懂得,有些根须,即便历经风雨,也会在暗处默默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