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正待散会,突然间,庞统上前,手指间捏着一枚黑子,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荆州刺史府的议事厅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那张称不上俊朗却充满智慧的面容。
"主公请看。"庞统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将黑子重重按在代表益州的位置上,"刘璋暗弱,张鲁割据。此乃天赐良机。"
棋子与檀木案几相击,发出清脆一响,檀木案几震颤,仿佛命运之轮开始转动。
刘备眉头微蹙,目光在地图上逡巡。棋盘上山河形势一目了然——北方曹操虎踞中原,江东孙权稳坐江表,而他刘备,虽得荆州、交州,却仍是三足中根基最浅、最弱的一方。
刘封凝视棋盘,目光灼灼:“军师之意,是取益州?”
庞统嘴角微扬,眼中锋芒毕露:“蜀地天府之国,却无雄主镇守。此乃……”
他指尖轻敲棋子,一字一顿:
“天赐基业。”
"士元此言差矣。"坐在一旁的关羽捋了捋长须,丹凤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益州刘季玉乃汉室宗亲,与我大哥同宗。若攻同宗,岂不为天下人所笑?再者,曹操在北,虎视眈眈,我军当北伐中原,匡扶汉室,何故西顾?"
庞统微微一笑,不急不躁。他早己料到会有此质疑。手指轻敲棋盘,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云长将军忠义之心,统深感敬佩。然天下大势,非仅凭忠义可定。"庞统从棋罐中又取出一枚白子,置于曹操所在的北方,"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兵精粮足,我军若此刻北伐,无异于以卵击石。"
诸葛亮轻摇羽扇,目光在庞统与刘备之间流转。他虽未发言,但眼中闪烁着赞同的光芒。庞统知道,这位"卧龙"先生早己看透局势,只是在等待合适的时机表态。
刘备沉思良久,终于开口:"士元,即便如你所言,益州可取。然刘璋与我同为汉室宗亲,若夺其地,恐失天下人心。"
庞统深吸一口气,这是他等待的关键时刻。他站起身,向刘备深深一揖。
"主公,昔日高祖刘邦为天下计,不惜与项羽争锋;光武帝刘秀为复兴汉室,亦曾征战西方。"庞统的声音渐渐提高,"今刘璋暗弱,不能守土安民,致使益州百姓困苦。张鲁在汉中,以五斗米道惑乱民心。主公若取益州,非为私利,实乃救民于水火。"
他停顿片刻,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备:"且益州乃天府之国,沃野千里,民殷国富。得之可为根基,进可图中原,退可守险要。此所谓'逆取顺守'之道也。"
刘备眼中闪过一丝动摇,但仍未下定决心。庞统知道需要再加一把火。
"主公可还记得隆中对?"庞统看向诸葛亮,后者微微点头示意他继续,"孔明与统皆认为,欲成霸业,必先跨有荆益。今荆州、交州己得,若再得益州,则大业可期。"
诸葛亮适时开口:"士元所言极是。亮虽与主公定下'跨有荆益'之策,然入蜀之计,士元谋略更为详尽。"
关羽冷哼一声:"纸上谈兵易,真刀实枪难。益州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即便刘璋暗弱,我军长途跋涉,如何能确保必胜?"
庞统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徐徐展开。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益州各地的山川地形、关隘要塞。正是刘封令人跟着商队西进,画出来的图纸。
"云长将军所虑极是。都督与统为此己筹划多时。"庞统指着地图道,"益州虽有剑阁、葭萌之险,然刘璋麾下将领不和,东州兵与益州本土势力矛盾重重。更兼张鲁在北牵制,刘璋首尾难顾。"
他指向地图上的一条路线:"我可遣一军佯称助刘璋抵御张鲁,借道入蜀。待时机成熟,里应外合,可一举而定。"
刘备的目光在地图上停留许久,终于缓缓点头:"士元谋划周详,确有其理。然此事关系重大,容我再思。"
庞统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便拱手道:"主公英明。统还有一策,可先遣使与刘璋通好,观其反应,再做定夺。"
议事结束,众人散去。诸葛亮故意放慢脚步,与庞统并肩而行。
"士元今日之言,正中要害。"诸葛亮低声道,羽扇轻摇,"然主公重名声,恐仍需时日。"
庞统苦笑:"时不我待啊,孔明。曹操在北方虎视眈眈,若等他平定西凉马腾、韩遂之乱,必挥师南下。届时我军夹在曹、孙之间,进退维谷。"
诸葛亮点头:"我明白。明日我当再劝主公。益州之事,宜早不宜迟。"
两人行至厅门,夜风微凉,星斗满天。庞统仰头望天,忽然道:"孔明可曾观天象?近日紫微暗淡,将星西移,此乃天意示警。"
诸葛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轻叹一声:"天意难测,人事可为。无论如何,益州必须拿下,否则隆中对便成空谈。"
庞统拱手告辞,转身大步走出议事厅。夜风拂面,稍稍冷却了他因激烈辩论而燥热的面颊。廊下灯笼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军师且慢。"
正是刘封追来。庞统脚步微顿,玄色衣袂在石阶上扫过未化的夜霜。待到近前,刘封不急不缓地说道:"军师今天怎么这么急?"
庞统眉头一挑,腰间佩剑的流苏随着转身的动作划出半弧:"益州之事关乎主公大业,岂能不急?"
"急事当缓图。"刘封目光炯炯,年轻的面庞在灯笼映照下有刘备的八分神韵,"军师今日在堂上力主入蜀,言辞激烈,连二叔的面子都不给。这不像平日的凤雏先生。"
夜风突然转急,吹得庞统宽大的衣袖猎猎作响。他指尖无意识地着剑柄上缠裹的皮革,忽然笑道:"都督倒是观察入微,只是兵贵神速,益州天险,若不趁刘璋暗弱时取之,待曹贼平定了雍凉,恐再难图。"
刘封摇头,系甲的丝绦在风中扬起又落下。他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太急了,时机也不对。巴蜀、汉中局势平稳,我军贸然进攻,恐难成事。"
"哦?"庞统突然以指节叩击剑鞘,发出清脆的"嗒"声,"都督攻交州时,可没有这么畏首畏尾?"话尾扬起如剑锋出鞘。
刘封瞳孔微缩,"局势不同。交州无巴蜀天险,无严颜、张任这等善战之将,无黄权、法正这般谋国之士……"
庞统突然抬断他:"我还以为都督今天会支持我呢?"话中带着明显的失望和质问,眼角余光却瞥向议事厅方向——那里还亮着烛火,刘备与诸葛亮的身影映在窗纸上。
刘封猛地摆手,铁甲鳞片相撞发出细碎声响:"军师误会了。"他忽然凑近,带着铁锈与皮革的气息,"我只是觉得,应等巴蜀自乱,待时机更成熟些……"话音渐低,"否则久攻不下,荆州自乱。"
最后西字如重锤击中庞统胸膛。他眼前突然浮现几年前年荆南西郡叛乱时,城头变换大王的旌旗。袖中的手微微攥紧,又强迫自己松开。
"巴蜀自乱?"庞统重复着,忽然发现刘封唇角噙着莫测的笑意。
年轻的都督笑而不语,抱拳一礼便转身离去。铁甲反射的月光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银痕,如同划在棋盘上的分界线。
庞统看着刘封的背影融入夜色,突然察觉背后渗出冷汗。这位少将军的谨慎态度,是否代表着蜀汉内部更多人的想法?他仰头望向星空,紫微星依旧暗淡无光,倒是西方天际有流星倏忽划过。
"天意……"庞统喃喃自语,道袍大袖被风吹得鼓胀如帆,"还是人心?"
他忽然想起司马徽老师的预言:"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现在刘备两人皆得,为何反而步履维艰?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狠狠掐灭。无论如何,益州必须拿下,这是隆中对的关键一步,也是他向刘备、刘封——更是向诸葛亮证明自己价值的绝佳机会。
夜风吹散了他的发冠,几缕乱发拂过眼前。庞统忽然冷笑出声:"凤雏之名,岂能永远屈居卧龙之下?"
廊下灯笼"啪"地爆了个灯花,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竟如展翅欲飞的凤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