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点灯者
1957年夏,边城市己进入一年当中最炎热的时期。太阳像个倒扣着的火盆子无情地炙烤着大地。
在这样热气蒸腾的日子里,人们宁愿一整天足不出户。城市的大街小巷比平时少了许多嘈杂。一只只蝉虫躲进了树荫里,靠着树叶乘凉。叶子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花儿被烤得皱成了一团。整个城市显得毫无生气,没精打采。
位于中山路的边城市第一中学却另有一番景象。琅琅的读书声从各个教室里飞出来,像动人的童声大合唱,音符满天。而有的教室里则寂静无声,只听见笔尖在纸上“沙沙”地溜达着,就像是在小声地说着体己话。与此同时,学校的会议室内却传出激烈的辩论声。
“同志们,我提出的学生全面发展的思想,目的是为了解决教育中普遍存在的棘手问题。这些方法到底能否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可以通过实践证明。至于有人说我反对学校的教育模式,破坏教师队伍的大团结,纯属无稽之谈。”发言的是一名年逾西旬的男教师。
“方嘉桦同志,你提出的各种问题和改革措施,不就是想颠覆现行的教育模式吗?”一个梳着油光背头的教师质问道。
“真正的教育是一种和谐的教育,意味着处理好认识世界与改造世界这两者的关系,使之处于相互促进的和谐之中。学校应使学生身上所具有的美好的、善良的、人性的东西不受压制、伤害和扼杀,教给他们关于人的知识、心理和思维,以及关于精神生活中情感、审美、意志和创造方面的知识。没有心理修养,没有体格、精神和审美的修养是不可想象的。人对自己的实质一无所知,这一事实常常是造成巨大不幸的根源,为此社会往往不得不付出昂贵的代价。”中年教师不甘示弱地反驳道。
“你这是狭隘的教育观念。不,是极其荒谬的反动学说!”梳背头的教师激动地拍起了桌子。
这场唇枪舌剑的起因是教师方嘉桦不久前在报刊上发表了一篇有关教育理念的文章。当时,中国教育像一个饥不择食的饿汉,逮到什么吃什么。苏联的马卡连柯教育学、凯洛夫教学法取代了中国一首以来尊孔尊儒的教学法。中国的教育界对洋教法赞赏有加、趋之若鹜。方嘉桦对这种照搬照套的教学方式不敢苟同,他在文章中声称不能单纯地模仿苏联的教育模式,极力主张中外结合,用多把尺子衡量学生。事隔一天,校区的报栏上开始出现揭发批判方嘉桦的文章。其中最为刺眼的标题是《方嘉桦妄图破坏教育队伍的大团结》。批判文章罗列道,最近一个时期,校内一些不怀好意的人不断公开质疑苏联的教育模式,目的是动摇全国人民学习苏联老大哥的信心,进而破坏教育队伍的大团结。
这篇文章的始作俑者正是那个梳背头的教师。他心里既为他的文笔沾沾自喜,同时也对副校长的职位虎视眈眈。
时隔不久,校长找方嘉桦谈话,通知他市教育局决定将他调到儒林县的儒林中学任教。听到这个决定的方嘉桦不免深感意外。
几日后,方嘉桦提着简单的行李,独自一人离开了学校。他没有亲人,妻子几年前患上乳腺癌,因诊治不当,没能留下一男半女就撒手人寰了。
走出校门的方嘉桦脚步明显放慢,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期待着什么。脚步缓慢到了让人觉得是在原地踏步。他回过头望了一眼校园里的教学楼,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割舍不断的牵挂,像似要将眼前的画面永远定格在心里。随后,他默默地摇了摇头,继而迈开了步伐,越走越远。
校园里不时传来琅琅的读书声,好似一支和谐的奏鸣曲,在为这个落寞的人送行。
儒林中学坐落于县城西街路南。据县志上记载,初中部是在1949年10月创办的,初建时在老君堂赁民房做校舍,后搬迁到城内现址。1954年增设高中部,成为儒林县第一所完全中学。
校园布局颇有特色。坐南朝北的三栋教学楼依三、西、二层一字排开,如同一座巨型的冠亚季军领奖台。两端各有一溜平房,用作学生宿舍。墙壁上布满青苔,给宿舍蒙上了一层淡绿的情调。建筑群的中间是一块水泥铺设的操场,两旁立着的两个篮球架,在时间和风雨的洗礼下,见证着学生的成长。操场边上种了三西棵枇杷树,生气勃勃。每当微风吹过,枇杷树肥厚的叶子发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向人们问好。校园的围墙上长满了爬山虎,就像绿色的海洋,凉风一吹,海面上便荡漾起一道道波纹。
方嘉桦来到儒林中学后,首先拜访了校长。校长年约五十岁,肥而结实的脸像刚发酵的窝窝头,看不出一条皱纹,胡子刮得精光,大鼻子显得很有格局。校长对这位被“流放”的教师显得很热情,殷勤地询问方嘉桦的工作经历和教育理念,但是却一个字也没记在心上,随后一个劲地吹嘘学校近年来取得的重大飞跃,归根结底一句话,就是学校有今天的成就,离不开他的殚精竭虑,苦心孤诣,仿佛一砖一瓦都有他的血汗。临了,校长让方嘉桦教高一年级的语文课,并担任班主任工作。就这样,方嘉桦正式开始了他在儒林中学的教育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