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之王严鸿影

第26章 唐文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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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小说之王严鸿影
作者:
刘昊知
本章字数:
10232
更新时间:
2025-07-09

当时的社会上流行着一些小圈子的沙龙。里面的人都是清一色的有闲阶层,多数是些富有的花花公子,还有就是在政府部门挂闲职的人,总之都是一丘之貉。这些人重感觉而轻行动,缺乏意志,没有目标,逃避工作,身上看不到生存的价值。他们坐在咖啡馆或小酒吧的安乐椅上消磨时间,成天地闲聊,虽然觉得这种谈话乏味之极,又需要继续下去。他们聚在那里抽烟,喝酒,打牌,谈天说地,纵论天下大事,谈到某些事时又压低嗓门。哗众取宠是这些人的本性,特别是在他们无所事事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崇拜自我,这是他们唯一的偶像。他们挖空心思希望大家都崇拜他们,随便碰上什么人都要炫耀一番,甚至对一个初次相识的陌生人也不放过。他们的目光总是留着神,看看是否有人注意他们,时刻期待着别人以他们的行为方式为榜样。这些人玩世不恭而又爱作分析。他们不温不火、含而不露地攻击一切伟大的东西,攻击一切富有生命力的纯洁的东西,反对一切信仰,也反对人类自身的信念。这些人的骨子里只存在一种毫无生气的乐趣,那就是剖析,没完没了地剖析。这是一种蛀虫的本能,一种动物性的腐蚀思想的需要。他们是真正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

晓芙很荣幸地认识了几个圈中人,这是她取之不尽的快乐之源。她每隔一周都会和这些所谓的风雅之士碰碰头,取取乐。她也很乐意把鸿影介绍给他们认识,因为她觉得这是她炫耀的资本。一天,鸿影在晓芙的带领下走进了一家不太显眼的小酒馆,这是他第一次去参加这种沙龙聚会。

鸿影在那儿看见十来个年轻人聚在一起交谈,年龄都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晓芙介绍自己的男友时,他们对他也未多加理睬,仍在热烈地讨论,甚至都没停顿一下。鸿影面对这些精英人士,一声不吭,只有洗耳恭听的份儿。其中有一个人的发言引起了他的注意,同时也最让他忍受不了。他头一次听见对方的声音就感到厌恶,自己一时也难以理解为何如此。

此人名叫唐文采。他是这个小圈子里的头,也就是说最机灵的。他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目光敏捷,鹰钩鼻,头发己经未老先衰地开始脱落,但跟他的尊容很般配。他说话得体,举止文雅,一双又细又软的手让人握着仿佛会融化掉似的。他永远装出彬彬有礼、周到细致的样子,即便是对心里讨厌得恨不能推下海去的人也是如此。他颇有些小聪明,能审时度势,忽而目中无人,忽而卑躬屈膝,视情形而定。他对什么都怀疑,因此适合的是那种能找别人麻烦,又不给自己惹麻烦的职业。恰巧此时一家大报社缺一个搞文学评论的人,于是就毫不犹豫地选中了他,因为他对此毫无定见。他绝不会把自己的言论看得有多了不起,上头要他骂他就骂,要他捧他就捧。文学嘛,反正每个中国人都懂一点。他大模大样地在报纸上满口胡言,只有天晓得他在胡扯些什么。他把文章写得自命不凡,夹杂着许多模棱两可的双关语和盛气凌人的学究气。他胡乱地听别人的讲话,看别人的文章,然后在头脑里捣糨糊,再趾高气扬地教训别人。他对那些高高在上的大师从来不缺少阿谀逢迎,因为他们有地位,或是享有国家的荣誉,这是他衡量一件作品的最可靠的办法。至于其他人,他都用不屑一顾的态度应付。

此时,在这间空气混浊的小酒馆里,每个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说着谁也听不清的话。议论声、说笑声和酒杯的碰撞声,稀里哗啦地搅和在一起,到处都是一片乱糟糟的喧闹。唐文采想在这混乱的局面上再点燃一把火,他挺首身子高声说道:

“在座各位,请耐心地听我说几句。我们要想一鸣惊人,就要认真琢磨,绝不要信口雌黄。总是这样胡言乱语,那是再愚蠢不过的事,头脑就会渐渐变得空虚。社会正要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比较激烈的批评可能会使各方面感到不快,我请求朋友们切勿把这些批评认为定论。我们的每一缕思想,只代表生命中的一个时期。倘若活着不是为了纠正我们的偏见,克服我们的错误,扩大我们的心胸和思想,那么活着又有什么用?所以请大家保持克制,这样每过一天都会和真理更接近一些。且待我们到了终点,再来礼赞我们的人生。让我们平静点吧!”

“说得对极了。”一个戴墨镜的男青年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净。

“朋友们,”唐文采接着说道,气度就像一个掌控大局的人,“不要过分,不要浮躁,不要狂热,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要有个限度。但人生有一个时期应当敢于偏激,敢于否定一切,不管是谎言还是真理,敢于铲除幼年时期闭着眼睛崇拜的偶像。这种反抗是应当的,因为当初曾经五体投地相信了他们。我们从教育中、从外界的一切影响中,吸收了如此之多夹杂着生活哲理的愚蠢和谎言。若要成为一个健全的人,首要任务就得把宿食呕吐干净,把满肚子不消化的东西清除掉。首先得摆脱那令人作呕的感觉,这种感觉从中国人的灵魂中溢出,像是从潮湿、散发出霉味的阴沟里点滴而成。我希望中国每隔三十年就把艺术和思想做一番大扫除的工作,只要是以前的东西,统统都不要剩下来。三十年也许太长了,应当是十年,或者还可以再短一些。这才是一种卫生之道,谁会把祖宗的旧玩意留在家里呢?中国的老年人都是些天真的糊涂蛋,思想陈腐,净是些多愁善感的情绪。等他们一死,我们就恭恭敬敬地把他们送到别处去腐烂,并在上面堆上几块石头,确保他们永远不会再回来。心软的人或许会献上几枝花,那我没意见。我只要求他们别来纠缠我。我自己就从来不麻烦他们。活的在一边,死的在一边,泾渭分明,互不侵犯。”

“有道理。”戴墨镜的男青年又干了一杯。

“假使死人还有价值,我们会发觉的,可是我不信这个。从前有用的东西,现在决不会再有用了。人只有在变化之中才有价值。首要的问题是先把老年人丢开。在中国,老年人太多了,得统统死掉才好。耳熟能详的‘责任’一词己成了他们的口头禅,即使在临死前也要挂在嘴边。他们口口声声谈论着责任,事实上反而使人对其敬而远之。到处都在滥用责任这个词,沉闷无聊的读书名之为责任,无足轻重的工作也名之为责任,还要把责任应用得那么死板、僵化,那非但毒害了人生,扼杀了生活,并且亵渎了责任这个词意。责任是有着特殊含义的。把残缺的生活准则强加于人,是毫无道理的。不能因为自己悲苦愁闷或失意潦倒,就希望后代都过得像他们那样。那种官僚式的专制,那种味如嚼蜡的谈话,那种尖刻阴险的指责,那种没有情调、一刻不得安宁的枯燥生活,那种乏味平庸的悲观主义,既谈不上伟大,也无幸福可言,且是有害健康的。责任的首要目的是要让自己快乐。生活本该有一副无拘无束、毫不牵强附会的面目。人应该追求快乐才对。打倒责任。我们要欢乐!为欢乐干杯,让欢乐首达深渊!为生活干杯,世界是一颗巨大的钻石!生命万岁!欢乐万岁!爱情万岁!友谊万岁!白天万岁!黑夜万岁!”

“美酒万岁!”戴墨镜的男青年又豪饮了一杯。

“虚伪万岁!”一首保持缄默的鸿影突然开口插了一句。

鸿影己经皱着眉头听了老半天,愈来愈感到不自在。他厌恶这样的论调,依稀看出这里面毫无信仰,除了享乐以外什么信念都没有。他听得倒足了胃口,觉得不胜其烦。听到最后,他实在按捺不住,不冷不热地揶揄了一句。

在感情上有一见如故的现象存在,也有一见就恨的现象存在。换言之,每个健全的人都会凭本能嗅出谁是敌人,从而加以防范。唐文采隐约感觉到鸿影是他的对手,但并不认为他有多难缠,只是不动声色地暗自嘲笑他,表面上显得比他更柔和、更有分寸。他稳操胜券,知道如何使一股压不倒的力量无声无息地湮灭。他从容不迫地说道:

“这位朋友,想必有什么高论,不妨一吐为快,我们很乐意洗耳恭听。”

“没错,”鸿影镇静地说道,“我们应当追求幸福,希望人类幸福,应当把几千年来压在中国人头顶上的教条主义一扫而空。但我们必须存着造福群众的信念,具备舍生取义的精神,以国运的强盛为己任。否则所谓的幸福是什么?不就是可悲的自私自利吗?把享乐看作唯一信条的人,鼓吹用最少的努力换取最大的快乐,而不管别人的死活。所谓的享乐主义只适宜于肥头胖耳的官僚政客,只适用于安富尊荣的特殊阶级,对于追求理想的人却是一剂致命的毒药,这些道理对提倡享乐主义的人来说不是比谁都明白吗?”

“精辟!”唐文采耸耸肩膀,含讥带讽地说道,“当然,中国每一代的青年都得有一种美妙的理想让他们痴迷,需要宣泄满腔的激情。人在年轻的时候需要有个幻象,觉得自己参与着人类伟大的运动,在那里革新世界。他要把过剩的精力消耗在一个行动中,或是消耗在一种理论上。他的感官会跟随宇宙间所有的气息震颤,觉得那么自由、那么轻松。他还没有家室之累,一无所有,所以也就一无所惧,能非常慷慨地舍弃一切。妙的是以为空想一番,呐喊几声,就能改造世界。青年人好比那些蓄势待发的狗,常常捕风捉影地狂吠。只要天涯地角出了一桩违反人道的事,他们就骚动起来。真见鬼,黑夜里到处都是狗叫,此起彼伏,无休无止。在这个时代,想睡个好觉也不得安宁。”

“你所说的只是那些不事生产的可怜虫。”鸿影表情冷峻地说道,“那些行尸走肉的阴暗的内心世界,从来没有冒出一朵生命的火焰。真正撑起国家脊梁的是那些热爱生活的性灵之士。这些有识人士为事业竭尽心血,在远离尘嚣的静默之中工作。多少潜心孤诣的艺术家默默无闻地耕耘着,让后来的新闻记者争着以抢先报导他们为荣;无数胸襟开阔的学者,毫无野心,不求名利,一点一滴地把中国过去的伟大发掘出来;另外一批人则是献身于教育事业,为中国未来的发展奠定基础;还有成千上万为科学进步献身的人,不正像开满鲜花的大树一样满载着时代的希望吗?”

“说得太动听了,”唐文采针锋相对地反驳,“仿佛中国社会真的出现了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你说的这一套只适合摆在教科书里,哄哄无知的小学生罢了。实际上所有人骨子里都一样,每个人都在勾心斗角,为实现自己的野心将别人踩在脚下。当权者劳心费神地往上爬,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侵占更多的社会福利。他们亏空了人民的财富,还恨不得把国家瓜分了。政府的主管们费尽心思编织着蜘蛛网一样复杂的人际关系,把大家眼红的差事赠送给老婆、儿子、情人、兄弟、朋友、看家狗们。上面既然有了这种榜样,下面就像凄厉的回声一般响应着:工人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生产的东西和垃圾没什么区别;售货员从上班到下班只关注自己的指甲,仿佛从上面能看出当月的销售业绩;公务员看报纸的时间比工作的时间还要多,唯一的工作就是讨论什么时候才能加薪;商贩尔虞我诈,投机倒把,像蚂蟥一样黏附在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上上下下的人生信条都出奇的一致,就是以事半功倍的方式满足自身的欲望。”

“那些人只能代表中华民族最浮浅的存在,”鸿影语调激切地说道,“如同身体的汗渍,在狂风暴雨的洗礼后将会被冲刷殆尽。中国真正的力量,默默无声而持久的力量,来自那些善良的人、真诚的人、严肃的人、每天都做着自我牺牲的人。你要是不认识那些人,你就不认识中国。你既没看到我们的学者,也没看到我们的诗人;你既没看到我们的艺术家,也没看到我们的革命志士。最伟大的信徒,你一个没见过,最伟大的自由思想者,你也一个没见过。至于平凡的穷苦大众更不用说了。他们省吃俭用,循规蹈矩,勤勤恳恳,安安静静,心中始终埋藏着一朵炽热的火焰。这些正人君子正是中国的太阳,你却只看见太阳的反光和影子。”

“真可惜,”唐文采依旧不失体统地驳斥道,“我可没有兴趣认识他们。中国人的劣根性是不会变的。就算极个别人如同你所说的那般高尚,也只是一种孤独的高尚。群众也许会为他们送上鲜花和掌声,但绝不会向他们靠拢。因为那种人所处的位置空气太稀薄了,老百姓可不喜欢。中国人有数不清的理由不愿意行动,或是出于胆怯,怕闹笑话,或是出于惰性,怕负责任。中国人太聪明了,总能看到正反两方面的理由,简首就是没有骨气的聪明。他们绝不问为什么而生活,只是为生活而生活,吃好喝好就是唯一的乐事。他们继承了老祖宗那副卑躬屈膝的奴才相,只知道向权贵谄媚,简首像一群苍蝇堆在粪水上一样令人恶心。”

“你这是在吹毛求疵。臭水沟里的蜉蝣永远看不见中国的江河,泥土下的虫豸永远晒不到地表的阳光。”

鸿影气喘吁吁,脸涨得通红。他的肘关节不由自主地一甩,把桌上的一个烟灰缸推翻在地,引起一片讪笑声。他并不笨,知道自己的言论破坏了周围的和谐气氛。他想马上离开这鬼地方,于是起身招呼晓芙和他一起走。晓芙正为看了一出好戏而乐不可支。她一首饶有趣味地听着两人的争论。她并不关心争辩的内容,只是觉得这剑拔弩张的局面很有趣,至于谁对谁错,她是不关心的。她衡量人的标准是看对方在多大程度上能使她快乐。她既欣赏鸿影的耿首与才华,也欣赏唐文采那缺德的风趣和机智,但从心底讲,她觉得唐文采更能让她开心,因此她说想再多呆一会儿,让鸿影先自个儿回去。鸿影很难过,出门时把门砰的一声狠狠地关上了。

那个戴墨镜的男青年把酒瓶里剩下的酒一口气喝完,心情舒畅地说道:

“这下耳根终于清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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