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监控,都拆干净了没?”
南宫晚的声音很轻,带着晨露般的清润,甚至带着一丝轻松的调侃,如同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然而,这句话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精准地牵动了陆沉舟心底那根最脆弱、最不堪的神经。
他紧紧环抱着她的身体,如同溺水者抱着唯一的浮木,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埋在她颈窝的脸颊,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滚烫的泪水在她肩头衣料上洇开的湿痕。那湿痕仿佛带着灼烧感,烫得他心头发慌。
拆干净了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记忆深处那个黑暗、卑劣的囚笼。
衣帽间刺目的灯光下,那枚被他踩得粉碎的窃听器残骸……
客房里,床头柜上那枚冰冷的戒指和那张字字诛心的便签……
还有……主卧隐秘角落,书房不起眼的摆件,甚至……她曾经用过的水杯底部……
那些他亲手布下、如同跗骨之蛆般窥探她每一寸隐私的冰冷眼睛,曾是他掌控欲和安全感的病态来源。如今,却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最深、最丑陋的伤疤。
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沉重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涌上陆沉舟的心头。他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这样就能汲取一点力量,声音闷在她柔软的衣料里,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近乎破碎的坦诚:
“拆了。”
“全都拆干净了。”
“一片……都没留下。”
他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吐得艰难,像是从滚烫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灼烧般的痛楚。他抬起头,终于舍得稍稍松开一点禁锢,但双臂依旧牢牢环着她的腰,不肯完全放开。赤红的双眼,因为泪水的冲刷而显得格外脆弱,却异常执着地望进南宫晚清澈的眼底深处。
“对不起……” 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悔痛,“晚晚,对不起……那些东西……那些混账事……我……”
他想解释,想剖白,想告诉她那些监控背后扭曲的“理由”——警惕、不安、对“雪松”身份的探究……可所有的理由,在她此刻平静温和的目光下,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卑劣、如此不值一提。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将未尽的忏悔和沉重的痛苦,都化作一个无声的、几乎要将她揉碎的拥抱。
南宫晚静静地承受着他这份沉重的拥抱和汹涌的悔痛。她没有立刻回应他的道歉,只是抬起手,用微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他湿漉漉的眼角,拭去那里残留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也带着一丝……了然。
她的指尖拂过他的皮肤,带来微凉的触感,如同清泉流过焦土。陆沉舟的身体微微一颤,像受惊的动物,却又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微小的安抚。
然后,她微微退开了一点距离,仰起脸,迎上他依旧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那张清丽的脸上,之前的浅笑并未褪去,反而加深了几分,如同晨光穿透薄雾,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温和的暖意。
她的目光坦荡而平和,不再有过去的闪躲和审视,只有一种沉淀后的澄澈。她看着陆沉舟,看着他眼底深重的红血丝,看着他眉宇间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阴郁,看着他脸上残留的泪痕和那份小心翼翼、近乎卑微的惶恐。
晨光温柔地洒落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光晕。她的嘴角弯起一个更清晰的弧度,带着一丝慵懒的、如同羽毛搔刮心尖的甜意,清晰地问道:
“陆沉舟,”
“这么久没见……”
“想我了吗?”
想我了吗?
如此简单、如此首白的一个问题,带着她特有的、轻松又略带调侃的语气,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却在陆沉舟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轰——!”
陆沉舟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语言能力在这一刻彻底丧失!巨大的冲击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
想她?
何止是想!
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蚀骨思念!一种如同空气被抽走般的窒息绝望!一种在每个深夜将他反复凌迟的、刻骨铭心的剧痛!是那场暴雨中徒劳的游荡,是书房里被砸毁的名画,是监控记录里反复切换的门锁状态,是无数个惊醒后面对空荡的、冰冷刺骨的深渊!
那三百多个日夜的煎熬,那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生活,那被掏空、被撕裂、被绝望彻底吞噬的每一分每一秒……岂是“想”字可以承载的万分之一?!
巨大的酸楚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上鼻腔,冲垮了他刚刚勉强筑起的堤坝。滚烫的液体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视线。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抽气声,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环抱着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她彻底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永不分离。
他只能拼命地点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点头!一下,又一下!动作笨拙而剧烈,像个失去语言能力的孩子,只能通过最原始的动作来表达内心那几乎要将他撑爆的、汹涌澎湃的情感!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沿着刚被拭去的痕迹,滚烫地滑落。他死死地抱着她,将脸重新深深埋进她的颈窝,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她另一侧的衣领。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再也无法控制,闷闷地从紧贴的胸膛和颈窝间溢出,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狂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后怕。
“想……想……” 他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几个破碎的音节,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法言喻的痛楚,“想得快疯了……晚晚……每一天……每一刻……都想得快疯了……”
他的声音嘶哑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沾着血泪吐出来的,沉重得令人心颤。
南宫晚被他这份汹涌而笨拙的回应包裹着,感受着他滚烫的泪水、颤抖的身体和那几乎要将她勒断的力道。她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刺了一下,带来一丝细微的、混杂着酸涩和柔软的悸动。
她不再追问,也不再调侃。只是温柔地、更加用力地回抱住他宽阔却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后背。一只手依旧在他紧绷的脊背上,一下,又一下,极轻、极缓地拍抚着,如同在安抚一头受尽创伤、终于归巢的猛兽。
她的脸颊贴着他被泪水浸湿的鬓角,感受着他灼热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晨光温暖地笼罩着他们紧密相拥的身影,仿佛要将过去所有的阴霾和寒冷都驱散。
过了许久,久到陆沉舟失控的颤抖和呜咽终于渐渐平息,只剩下肩膀偶尔无法控制的细微抽动,和埋在她颈间沉重的、带着湿意的呼吸。
南宫晚微微侧过头,温热的呼吸轻柔地拂过他敏感的耳廓,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好了,好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都过去了。”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背,语气轻松得像在哄一个哭累了的孩子:“哭得像个花猫似的,陆先生,这可一点都不像你。”
她稍稍用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轻轻推开了他一点距离。双手捧住他布满泪痕、显得异常狼狈却依旧英俊的脸颊。她的指尖微凉,动作却无比轻柔,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擦拭,抹去他脸上纵横的泪迹。
陆沉舟像个木偶般任由她动作,赤红的双眼依旧紧紧锁着她,里面翻涌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庆幸、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以及一丝生怕她再次消失的、小心翼翼的惶恐。
南宫晚仔细地擦干净他的脸,看着他那双依旧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眼睛,忽然弯起眉眼,笑了。那笑容干净、明媚,如同雨后初霁的阳光,瞬间照亮了这间空旷冰冷的公寓,也照亮了陆沉舟心底最深沉的阴霾。
“看你这副样子,”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善意的戏谑,目光扫过他凌乱的睡袍和赤着的双脚,“陆大总裁的威严扫地啊。先去洗把脸,收拾一下?我有点饿了。”
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昵:“我去看看厨房还有什么,弄点吃的。” 说完,她极其自然地松开了手,转身就朝着开放式厨房的方向走去。脚步轻快,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这个空间的松弛感,仿佛她从未离开。
陆沉舟僵在原地,看着她纤细的背影毫无留恋地走向厨房,看着她熟练地拉开冰箱门,看着晨光勾勒出她从容的轮廓……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依旧在胸腔里冲撞,带来阵阵眩晕。可同时,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如同冰冷的藤蔓,再次悄然缠绕上他的心脏。
她就这么……留下了?
就这么……若无其事地去厨房了?
仿佛过去那场惨烈的风暴,那场刻骨铭心的分离,那三百多个日夜的绝望煎熬……都只是他的一场幻梦?
他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像一只生怕再次被主人遗弃的大型犬,目光紧紧地、贪婪地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他不敢靠得太近,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也不敢离得太远,怕一眨眼,她又会消失不见。
南宫晚打开冰箱,里面食材丰富,却带着一种许久未被真正动用的冰冷感。她微微蹙了下眉,随即利落地拿出几个鸡蛋、一盒牛奶、几片吐司和一小盒新鲜的浆果。动作麻利而熟练,带着一种掌控生活的从容。
她走到宽敞的中岛台前,将食材放下。然后打开橱柜,拿出平底锅、碗、碟子……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自然,仿佛对这个厨房的每一样东西都了如指掌。
陆沉舟就站在几步之外,沉默地看着。看着她挽起羊绒开衫的袖子,露出一截纤细白皙的手腕;看着她打蛋时,蛋液在碗中划出漂亮的弧线;看着她将吐司片放入烤面包机,按下按钮时指尖的轻巧。
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斜斜地照进厨房,给她忙碌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空气里渐渐弥漫开煎蛋的香气、烤吐司的麦香,还有一丝淡淡的、属于浆果的清新甜味。
这寻常的烟火气息,这温馨宁静的画面,美好得像一幅不真实的油画。可陆沉舟的心,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悬在半空,落不到实处。
巨大的幸福感和一种深沉的、如履薄冰的惶恐,在他心底激烈地交织、撕扯。他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食物香气的空气,贪婪地凝视着那个在晨光中忙碌的身影,仿佛要将这一幕刻进灵魂深处。
“傻站着做什么?” 南宫晚没有回头,一边利落地将煎得金黄的鸡蛋盛入洁白的骨瓷盘中,一边自然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笑意,“去洗漱啊。难道要我喂你洗脸?”
她的语气轻松,带着调侃,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那些撕裂的痛苦和漫长的分离。
陆沉舟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张了张嘴,想说“好”,想说“我马上去”,想说“你别走”……可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只化作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低低的回应:“……嗯。”
他深深地、贪婪地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仿佛要将这画面烙印在视网膜上。然后才像被解除了定身咒般,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主卧的浴室方向。一步三回头,目光始终牢牢锁在厨房里那个温暖的光源上。
首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主卧门口,南宫晚手中切着浆果的动作,才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她微微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清澈的眼眸深处,那层温和的笑意下,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澜。有释然,有淡淡的疲惫,有对未来的审慎,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疼惜?
她拿起一颗鲜红的草莓,锋利的刀刃贴着绿色的蒂部,轻轻一转,动作精准而利落。如同她精准地切割掉那些沉重的过往,只留下此刻灶台上这温暖的晨光与食物的香气。
刀刃落下,果蒂分离。
鲜红的汁液,在洁白的砧板上,洇开一小片温暖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