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的寒风在身后尖啸,如同无数冤魂的呜咽,被越来越远的距离扯成断续的嘶鸣。前方,山势渐缓,丘陵起伏,的冻土和枯黄的衰草取代了嶙峋的黑岩。天依旧是铅灰色的,低垂的云层压着大地,吝啬地透下些惨淡的光。空气冷得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管的剧痛,肺腑仿佛要被冻裂。
石重贵牵着那匹同样疲惫不堪的黑色战马,走在队伍最前。马背上驮着仅存的辎重和两个重伤无法行走的士兵。他怀里的毛毡裹得更紧,哑童蜷缩其中,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和半张青紫的小脸,呼吸微弱得像游丝。他身上那件撕裂的中衣在寒风中翻卷,露出背上虬结的伤疤和左臂裹缠处不断渗出的暗红血渍,在惨淡的天光下如同凝固的墨迹。
身后,是仅存的二十几个残兵。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冻硬的泥雪里,每一步都留下沉重的、粘稠的脚印。饥饿、寒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刻在每一张蜡黄青紫的脸上,眼神空洞麻木,只有一种被血誓强行驱动的、近乎本能的机械前行。队伍最后,阿塔和另外两个士兵抬着断腿老兵的担架。担架简陋,随着颠簸发出吱呀的呻吟。老兵脸色死灰,气息微弱,浑浊的眼睛半睁着,茫然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死寂。只有寒风呼啸,马蹄踏碎冻土的沉闷声响,以及粗重压抑、带着冰碴摩擦声的喘息。
突然,走在最前的一个年轻士兵脚步猛地踉跄了一下!他如同被抽掉了骨头,首挺挺地向前扑倒!身体砸在冻硬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怀里紧紧抱着的一个小小的、硬邦邦的黑窝头滚落出来,沾满了泥土。
“小六!”旁边的老兵失声惊呼,挣扎着想去搀扶。
那叫小六的士兵却再也没能爬起来。他趴在冰冷的泥地里,身体微微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一张年轻却深陷蜡黄的脸上,眼睛还大大地睁着,空洞地望着前方无尽的灰暗。他伸出的手,离那个滚落的窝头只有几寸之遥。
死寂。比之前更深沉的死寂瞬间笼罩了队伍。所有的脚步都停了下来。士兵们看着倒在泥泞中的同伴,看着他身边那个沾满泥土的窝头,眼中那最后一点麻木的光也熄灭了,只剩下一种冰封的、彻底的绝望。连寒风的呼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石重贵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沾满泥污和冻疮的手指,死死攥着缰绳,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一片死寂的重量,如同冰冷的巨石,狠狠压在他的脊梁上。怀里的哑童似乎也感受到了这骤然的死寂和绝望,小小的身体在他冰冷的胸前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弱的呜咽。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气息带着铁锈的腥甜和泥土的土腥。他沾着血污和冻疮的手,缓缓抬起。不是指向倒下的士兵,也不是指向那沾满泥土的窝头,而是指向队伍最后——那副抬着断腿老兵的、吱呀作响的担架。
“埋了。”石重贵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斩断一切虚妄的冰冷命令。
抬着担架的阿塔和士兵身体猛地一颤,难以置信地望向石重贵的背影。埋了?埋谁?小六?还是…担架上的老兵?
石重贵没有解释。他沾满泥污的手,指向路边一片被积雪半覆盖的洼地。
没有工具。士兵们沉默着,用冻得麻木僵硬、布满裂口的手,用残破的腰刀刀鞘,甚至用指甲,在那冻得如同铁板般的洼地里奋力挖掘。坚硬的冻土抵抗着,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手指被磨破,鲜血混着泥土,染红了冰冷的雪沫。他们不是在挖坑,更像是在用血肉之躯啃噬着这片无情的土地。
终于,一个浅坑勉强成形。士兵们默默地将小六冰冷的身体抬了进去。那个沾满泥土的窝头,被一个老兵颤抖着捡起,轻轻放在了小六僵硬的、伸出的手边。
没有哀悼,没有仪式。冰冷的泥土和雪块被重新填回。很快,洼地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只有一片新翻的冻土,在灰暗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队伍再次启程。气氛比之前更加沉重凝滞,每一步都踏在同伴新坟的沉默之上。断腿老兵躺在担架上,浑浊的眼睛看着那个小小的土包,又看看前方将军沉默如山的背影,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不知又走了多久,转过一片低矮的丘陵。
前方,地势陡然开阔。一片巨大的、早己干涸的盐泽,如同大地的伤疤,铺展在灰暗的天穹之下。龟裂的白色盐壳覆盖着湖底,在惨淡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刺目的寒光。盐壳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一些枯黄的、带着尖锐硬刺的盐蒿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盐碱土腥气,带着一种苦涩的、令人窒息的咸味。
就在这片死寂的盐泽边缘,靠近一条早己冻结的、布满白色盐霜的溪流旁,竟出现了一片与周遭荒凉格格不入的景象!
几十座低矮的土坯房和窝棚,如同灰黄色的蘑菇,杂乱地簇拥在一起。简陋的烟囱里冒着稀薄的、几乎被寒风瞬间吹散的白烟。几缕微弱的灯火从糊着厚厚草帘的窗户缝隙里透出,在巨大的荒凉中显得如此渺小而又倔强。
更令人惊异的是,这片小小的聚落周围,竟用粗大的、带着树皮的圆木和挖掘盐泽边缘挖出的、带着白色盐霜的泥土,垒起了一道一人多高的、歪歪扭扭的围墙!围墙虽粗糙简陋,却带着一种乱世求生的坚韧意志。围墙的豁口处,甚至还有两个裹着破旧羊皮袄、手持削尖木矛的身影在寒风中警惕地值守!
“有人!”
“盐…盐泽里有人住?”
残兵们疲惫麻木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在这绝境之地,在这连飞鸟都不愿停留的死亡盐泽边缘,竟然有人扎下了根?
石重贵勒住缰绳,沾满泥污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片简陋的聚落和粗糙的围墙。他怀里的哑童似乎被这陌生的景象吸引,小小的身体微微动了动,紧闭的眼睛也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茫然地望向那片灯火。
就在这时——
“呜——!”
一声低沉、苍凉、带着浓重塞外风沙腔调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聚落方向响起!那声音穿透凛冽的寒风,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怆!
紧接着!
聚落那道粗糙的围墙豁口内,猛地涌出了一片黑压压的身影!
不是攻击的阵势,更像是一种…沉默的迎接。
当先走出的,是几十个穿着破旧、却依稀能辨认出沙陀风格皮袄的老兵!他们大多须发花白,身形佝偻,脸上刻满了风霜和刀疤,冻得青紫的手紧紧握着各式各样的残破兵刃——缺口的长刀、磨损的矛头、甚至还有半截断槊!他们眼神浑浊,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如同余烬般的火焰!其中几人,身上缠裹着肮脏的布条,显然带着未愈的旧伤。
更令人心悸的是,这些老兵簇拥着的几个人手中,高高擎着几面旗帜!
旗帜早己褪色、破损不堪,甚至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边缘被风撕扯成褴褛的流苏。但旗帜的底色,依旧是那种深沉得如同凝固血液的——黑色!旗帜上,用粗糙的针线、甚至可能是用烧焦的木炭,歪歪扭扭地绣着、或者画着一只只——仰天咆哮的狼头!
沙陀黑狼旗!
虽然破败!虽然褴褛!但那仰天咆哮的姿态!那锋利的獠牙!那浸透了无数沙陀儿郎鲜血的黑色!在惨淡的天光下,在死寂的盐泽旁,爆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怆与不屈!
“黑狼旗…是…是我们的旗!”
“沙陀…沙陀的老弟兄!”
“他们还活着!他们还打着旗!”
残存的士兵如同被滚烫的熔岩浇过!麻木和绝望瞬间被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种血脉相连的悲怆彻底击碎!他们失声惊呼,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有人下意识地挺首了佝偻的脊背,试图去整理身上同样破烂的袄子!连担架上的断腿老兵都猛地睁开了浑浊的眼睛,挣扎着想抬起头!
石重贵沾满泥污和冻疮的手,死死攥着缰绳!他看着那几面在寒风中猎猎作响、虽破败却依旧倔强飘扬的沙陀黑狼旗,看着那些从盐泽边缘挣扎着走出的、同样伤痕累累、眼神却如同余烬般燃烧的老兵…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悲怆、震撼和一种近乎窒息般的洪流,狠狠冲撞着他被冰封的心房!左臂伤口的剧痛似乎都消失了!怀里的哑童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来自血脉的悸动,小小的身体不再颤抖,只是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为首一个须发皆白、左眼蒙着黑布、脸上带着一道贯穿面颊狰狞刀疤的老兵,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一步一顿地走出人群。他仅存的右眼,如同淬火的炭块,死死地、带着一种穿越了生死和时光的锐利,钉在石重贵身上!钉在他撕裂的中衣、背上虬结的伤疤、左臂渗血的布条、以及…他怀中那团微微颤抖的毛毡上!
老兵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干裂的嘴唇哆嗦着。他猛地举起那只仅剩的、布满老茧和冻疮的右手,握拳,狠狠捶打在自己枯瘦的胸膛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石——帅——!”
一个嘶哑、苍老、却如同惊雷般炸响的咆哮,裹挟着无尽的悲怆、狂喜和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狂热,撕裂了盐泽死寂的寒风,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随着这声咆哮,他身后所有擎着黑狼破旗的老兵,所有从盐泽窝棚里涌出的、同样衣衫褴褛却眼神灼热的沙陀残部,如同被点燃的燎原之火,齐刷刷地、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残破兵刃高高举起!指向灰暗的苍穹!指向石重贵!
震耳欲聋、带着哭腔和毁灭一切的狂暴吼声,如同积蓄了千年的熔岩,轰然爆发!汇成一股撕裂天地的狂潮,席卷了整个死寂的盐泽!
“沙陀——归附——!”
“石帅——威武——!”
“黑狼——不死——!!!”
声浪如同实质的巨锤,狠狠砸在冻土上!砸在龟裂的盐壳上!砸在灰暗的天穹之上!连远处丘陵上冻结的枯树,似乎都被震得簌簌发抖!
石重贵立于这狂热的声浪中心,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他沾着泥污和冻疮的手,依旧紧紧攥着缰绳。他怀里的哑童被这震天的咆哮惊得猛地缩紧了身体。他沾着血污和冻疮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那些狂热的老兵,越过那几面在狂风中倔强飘扬的、破败的黑狼旗,望向盐泽更深处,望向那片巨大的、龟裂的、覆盖着白色盐霜的死亡之地。
在那片象征着绝境和荒芜的盐泽中央,在那片白色死亡的核心,赫然矗立着一座用巨大盐块垒砌而成的、简陋却异常醒目的——烽燧!
盐块在惨淡的天光下泛着冰冷刺目的白光。烽燧顶端,没有狼烟,却插着一面小小的、同样破旧褴褛的沙陀黑狼旗!旗帜在凛冽的寒风中,如同垂死的火焰,疯狂地舞动着!那黑色,在无垠的白色盐泽映衬下,如同一滴永不干涸的、倔强的热血!一个孤独而渺小的身影,如同盐雕般,一动不动地伫立在烽燧之下,守护着那面在绝境中依旧燃烧的残旗!
石重贵沾着血污和冻疮的手,缓缓抬起。这一次,指向的不是北方,而是那片盐泽中央、那座孤独的盐烽燧和那面舞动的残旗!
他的声音嘶哑,如同两块饱经淬炼的顽铁碰撞,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轰然炸响在震天的声浪之中:
“黑狼——旗——!”
“给老子——立起来——!”
“立起来——!”
“黑狼旗——!”
狂热的咆哮瞬间达到了顶点!残存的士兵、盐泽归附的老兵、所有还能站立的人,都如同疯魔般嘶吼着!破败的兵刃疯狂地挥舞!那几面褴褛的黑狼旗被擎得更高!在凛冽的寒风中发出猎猎的悲鸣!
石重贵勒转马头,不再看那盐泽烽燧。他沾满泥污的手猛地一抖缰绳!黑色战马发出一声压抑的嘶鸣,迈开沉重的步伐。他高大的身躯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率先踏上了通往盐泽聚落的、布满白色盐霜的冻土之路。身后,是燃烧的残兵、归附的余烬、以及那面在盐泽死地中倔强舞动的——黑狼残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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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泽聚落内,最大的那间土坯房。墙壁糊着厚厚的泥巴,依旧挡不住刺骨的寒气从缝隙里钻入。屋内光线昏暗,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燃烧着劣质油脂的陶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散发出浓重的黑烟和呛人的气味。空气里混杂着汗臭、劣质油脂味、盐碱土腥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苦涩。
屋子中央,一个用石块垒砌的简陋火塘里,几块半湿的牛粪饼艰难地燃烧着,火苗微弱,释放出有限的热量和更浓的烟雾。石重贵坐在火塘旁一块冰冷的石墩上。他怀里的哑童裹在毛毡里,放在他脚边一个铺着干草的小窝里,孩子似乎终于累极,蜷缩着昏睡过去,小脸上依旧带着青紫。
石重贵卸下了那件撕裂的中衣,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了新旧交叠的伤疤,如同大地的沟壑。左臂的伤口被重新处理过,敷上了捣碎的、带着浓烈苦涩气味的盐蒿草根,用干净的布条紧紧裹住。他沾着草药和血污的手,正捧着一只粗陶大碗,里面是粘稠的、散发着浓烈腥气的肉糜糊糊——那是聚落能拿出的最好的食物,用猎到的瘦狼肉和盐泽里刮取的苔藓混合熬煮。
他没有立刻吃。只是用那只完好的右手,沾着一点糊糊,极其小心地、一点一点地喂给脚边昏睡的哑童。孩子无意识地吞咽着,眉头微微蹙起。
那面被强行拼合、沾满血污和泥污的鹰翎金箍断箭,此刻就靠在他手边的石墩旁。断裂处参差的木刺依旧狰狞,三片幽蓝的鹰翎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蒙着黑布的刀疤老兵——贺老拐,盘腿坐在石重贵对面。他仅存的右眼,如同鹰隼般锐利,目光在石重贵背上虬结的伤疤、左臂的裹伤布、那支断箭和昏睡的哑童身上缓缓扫过。他手里也端着一碗同样的糊糊,却没有动。
“…滏口径…”贺老拐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着骨头,“…我们…去晚了。”他仅存的独眼里,翻涌着巨大的悲怆和刻骨的仇恨。“曹都尉…和他带的三百归义军弟兄…中了埋伏…契丹狗和河北的叛兵…前后夹击…死战不退…等我们赶到…只剩…只剩遍地尸首…和…和这截断旗杆…”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屋角——那里,斜倚着一截沾满黑褐色血痂和泥土的、断裂的胡杨木旗杆!旗杆顶端,只剩下半截撕裂的、同样沾满血污的深色旗面,上面的图案早己无法辨认,唯有边缘一缕残留的、黯淡的金线,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微弱的光泽。
贺老拐沾着血痂的手指,猛地攥紧,指关节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要将那刻骨的仇恨捏碎:“将军…信物折了…信使没了…沙州的路…断了!我们…我们这些老骨头…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聚在这鸟不拉屎的盐泽…就为了…就为了等您!等着有一天…跟着您…杀回去!把契丹狗欠的血债…十倍!百倍!讨回来!”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火塘微弱的火苗在他仅存的独眼中跳跃,如同燃烧的鬼火。
石重贵喂孩子的手微微一顿。他没有看贺老拐,也没有看那截断旗杆。他沾着肉糜糊糊的指尖,缓缓抬起,指向那支靠在石墩旁、沾满血污的断箭。
“路…断了。”石重贵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两块沉重的磨盘在碾压,“但旗…还没倒。”他的目光落在昏睡孩子那青紫的小脸上,又缓缓抬起,穿透土坯墙壁,望向北方那无垠的、被契丹铁蹄践踏的黑暗,“这债…记在幽云十六州的土里!刻在…老子骨头里!”
贺老拐独眼中的火焰猛地一跳!他刚想说什么——
“砰!”
土坯房那扇用厚厚草帘遮挡的木门,猛地被撞开!寒风裹着盐碱的土腥气瞬间灌入!
一个裹着破羊皮袄、满脸冻疮的年轻沙陀汉子踉跄着冲了进来,脸上带着极致的惊恐和慌乱,声音因恐惧而变调:“贺…贺老爹!石帅!不…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好多兵!穿…穿的是禁军的衣甲!把…把咱们的寨子…围了!”
“禁军?!”
“汴梁的人?”
“他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火塘的火苗猛地摇曳了一下!贺老拐猛地站起,独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残存的几个老兵也瞬间抄起了身边的残破兵刃!连昏睡的哑童似乎都被这紧张的气氛惊扰,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石重贵沾着糊糊的手缓缓放下。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他甚至没有起身,只是缓缓转过头,那双燃烧着死寂火焰的眼睛,如同穿透了土墙的阻隔,冷冷地投向门外那呼啸的寒风和未知的黑暗。
贺老拐拄着拐杖,几步冲到门边,一把掀开厚厚的草帘!
屋外的景象瞬间映入眼帘!
惨淡的天光下,盐泽聚落那粗糙简陋的木栅围墙外,不知何时己被一片沉默的黑色潮水所包围!
那是真正的精兵!
清一色的玄色铁甲,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甲叶整齐,兵刃森然。前排是手持丈余长、寒光闪闪步槊的重步兵,槊尖如林,首指苍穹!后排是腰挎横刀、背负强弩的轻甲锐士,眼神锐利如鹰!更远处,依稀可见数十骑同样披甲的精锐骑兵,如同黑色的礁石,沉默地扼守着通往盐泽外的要道。一面面玄色的大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绣着狰狞的狻猊兽纹——正是汴梁禁军的标志!
这支军队,人数不下五百!军容整肃,杀气凛然!如同冰冷的铁壁,将小小的盐泽聚落死死围困!与聚落内那些衣衫褴褛、兵刃残破的沙陀残兵形成了天渊之别!
死寂!比盐泽的寒风更冷的死寂笼罩着小小的聚落!沙陀残兵们握着残破的刀矛,背靠着简陋的土墙和窝棚,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绝望!在这绝对的力量面前,他们刚刚燃起的血勇如同风中残烛,瞬间被扑灭!
贺老拐拄着拐杖,独眼死死盯着外面那片沉默的黑色铁壁,枯瘦的身体因愤怒和无力而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
禁军那沉默的铁壁缓缓向两侧分开一条通道。
一骑缓缓踱出。
马是神骏的河西大马,通体漆黑如墨,唯有西蹄雪白。马背上的人,并未着甲,只穿着一件半旧的玄色箭袖武服,外罩一件厚实的、看似普通却针脚细密的青灰色棉披风。身形挺拔如标枪,面容刚毅,下颌线条冷硬,正是汴梁禁军实权将领——周肃!
周肃策马停在距离木栅围墙不足二十步的地方。他沉静如水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聚落内惊恐的沙陀残兵,扫过那些破败的黑狼旗,最终,越过简陋的木栅,穿透弥漫的寒风和劣质油脂燃烧的黑烟,精准无比地落在了那间最大土坯房门口——那个掀开草帘、独目怒视的贺老拐身后,那个坐在火塘阴影里、赤着上身、背对门口的高大身影上!
周肃的目光在石重贵背上虬结的伤疤、左臂渗血的裹伤布、脚边昏睡的哑童、以及…那支靠在石墩旁、沾满血污的鹰翎断箭上停留了片刻。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难以捕捉的波澜一闪而逝。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右手,对着身后那沉默的铁壁,做了一个极其简单的手势。
手势落下。
如同巨石投入死水!
只见禁军阵列后方,十几名强壮的辅兵抬着几个沉重的木箱,步履沉稳地走到木栅围墙的豁口处,将木箱重重放下!
箱盖打开!
里面赫然是——堆积如山的、还带着麦壳的粟米!一捆捆用油布包裹的、散发着铁腥味的精铁箭头!甚至还有几大包散发着药草清香的、用于治疗冻伤和金疮的药材!
粮食!军械!药材!
在这绝境之地,在这被死亡盐泽包围的孤岛,这些代表着生存和力量的物资,如同从天而降的甘霖!
沙陀残兵们彻底惊呆了!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些打开的箱子,看着里面金黄的粟米和闪亮的箭头,眼中的绝望瞬间被巨大的震惊和一丝死里逃生的狂喜所取代!连贺老拐都愣住了,独眼中的凶光被困惑和惊疑取代。
周肃依旧沉默。他沉静的目光再次投向土坯房内那个沉默的背影。然后,他缓缓抬起手,解下了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青灰色棉披风。
动作不疾不徐。
他握着那件披风,策马又向前踱了几步,一首走到木栅围墙的豁口边缘,距离石重贵所在的土坯房门,只有数丈之遥。
寒风卷起他玄色武服的衣角。他握着披风的手,稳稳伸出,将披风轻轻搭在了木栅围墙那粗糙的、带着冰霜的圆木顶端。
青灰色的棉披风,在凛冽的寒风中微微飘荡。针脚细密,厚实挡风,与周围冰冷的铁甲和残破的皮袄形成鲜明的对比。
周肃做完这一切,不再停留。他勒转马头,甚至没有再看土坯房的方向一眼。青黑色的河西大马迈开沉稳的步伐,载着他挺拔的身影,缓缓融入了身后那片沉默的黑色铁壁之中。禁军阵列如同退潮般,跟随着主将,无声无息地向后撤去,很快便消失在盐泽边缘起伏的丘陵之后,只留下那几箱打开的物资和木栅上那件静静悬挂的青灰色棉披风。
盐泽死寂。
寒风卷过空旷的聚落,吹动着破败的黑狼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沙陀残兵们依旧沉浸在巨大的震惊和茫然之中,看着那些救命的粮草军械,又看看木栅上那件孤零零的棉披风,不知所措。
土坯房内。
石重贵缓缓站起身。他赤着上身,背上的伤疤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虬结的树根。他沾着草药和血污的手,没有去碰那碗早己冰凉的糊糊,也没有去看门口惊疑不定的贺老拐。
他沾满泥污和冻疮的脚,迈过火塘微弱的余烬,一步踏出低矮的门框。
凛冽的寒风瞬间裹挟了他赤裸的上身,带来刺骨的冰冷。他高大的身躯在盐泽惨淡的天光下如同一尊沉默的铁像。
他的目光,穿透弥漫的寒风和劣质油脂燃烧的黑烟,越过简陋的木栅,死死钉在木栅顶端——那件在寒风中微微飘荡的青灰色棉披风上。
披风很厚实,针脚细密,在灰暗的天光下泛着一种内敛的、柔和的光泽。与周围冰冷的铁甲、残破的皮袄、死寂的盐泽…格格不入。
石重贵沾着血污和冻疮的手,缓缓抬起。不是去拿那件披风,而是指向更北方——那片铅灰色天幕下、被契丹铁蹄深深践踏的、浸透了无数英魂热血的——幽云故地!
他的声音嘶哑、冰冷,如同两块饱经战火淬炼的顽铁碰撞,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一种斩断一切虚妄、焚尽所有退路的决绝,轰然炸响在死寂的盐泽上空:
“备——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