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马!”
石重贵嘶哑的吼声,如同被寒风淬炼过的铁块,砸在冰冷的盐壳地上,砸进每一个沙陀残兵枯槁的胸腔。没有激昂的鼓动,没有煽情的许诺,只有两个字,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焚尽一切虚妄的铁血意志。
盐泽死寂了一瞬。
随即,如同被点燃的干草!
“备马——!”贺老拐的独眼瞬间赤红,拐杖狠狠顿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枯瘦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转身对着聚落里那些惊魂未定的沙陀老兵,用尽肺腑之力咆哮:“都聋了吗?!石帅有令——备马!把能喘气的牲口都给老子牵出来!磨刀!上嚼子!把黑狼旗——给老子擦亮!”
“备马!!”
“磨刀!!”
“擦旗——!!”
绝望和茫然被这声“备马”瞬间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残存的沙陀老兵、刚刚归附的残兵,如同被抽打的陀螺,猛地动了起来!嘶哑的吼叫声在简陋的土坯房间、在盐泽刺骨的寒风里炸开!人影憧憧,奔向那些低矮的马厩窝棚,拖出仅存的、同样瘦骨嶙峋的几匹战马和驮马。锈迹斑斑的腰刀被用力在粗糙的盐块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那几面褴褛的黑狼旗被珍而重之地取下,用沾着雪水的破布,一遍遍擦拭着上面的血污和泥泞,试图让那深沉的黑色和仰天咆哮的狼头,重新迸发出摄人的凶光!
石重贵赤裸着上身,站在土坯房低矮的门框前。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把冰刀,刮过他虬结着伤疤的脊背和左臂渗血的裹伤布。他沾着血污和冻疮的手,没有去碰木栅上那件厚实的青灰色棉披风。他的目光,如同两道烧红的铁钎,死死钉在盐泽更北的方向——那片被铅灰色低垂云层覆盖、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广袤冻原。
那里,是通往滏口径的方向。是曹都尉和三百归义军弟兄血染之地,是信使断绝、沙州路断的绝路!更是契丹铁蹄反复践踏、无数冤魂在寒风中哀嚎的炼狱!
身后,是贺老拐嘶哑的催促和兵刃摩擦的刺耳声响。脚下,哑童在干草窝里发出不安的呜咽。石重贵沾满泥污和冻疮的脚,向前重重踏出一步!踩碎了门框前冻结的白色盐霜!
他沾着血污的手,猛地指向聚落外那片空旷的、覆盖着白色盐霜和枯黄盐蒿的冻土!
“阿塔!”他的吼声压过一切喧嚣。
“在!”阿塔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从磨刀的盐块旁猛地站首,布满冻疮的脸上只有狂热的服从。
“带十个还能跑的!前面探路!给老子把契丹狗的屎尿都闻出来!”
“得令!”阿塔没有任何犹豫,反手将磨得半亮的腰刀插回破烂的刀鞘,一把扯过身边两个同样精悍的沙陀老兵,低吼着点人,十一个身影如同离弦的箭,冲出木栅豁口,迅速消失在灰蒙蒙的冻原深处。
石重贵的目光扫过那些正费力给瘦马套上简陋鞍鞯、整理破旧皮袄的残兵,最后落在贺老拐身上:“老拐!”
“石帅!”贺老拐拄着拐杖,独眼灼灼。
“聚落里,老的,小的,伤的,走不动的,”石重贵的声音冰冷,没有丝毫情感,“你留下。守着寨子,守着…旗!”他的目光瞥了一眼那面刚刚擦拭过、正在寒风中努力舒展的黑狼残旗。
贺老拐的独眼猛地一瞪,枯瘦的手死死攥住拐杖:“石帅!我贺老拐还能…”
“这是军令!”石重贵打断他,目光如刀,“守住这里!等老子回来!黑狼旗,不能倒第二次!”
贺老拐的胸膛剧烈起伏,嘴唇哆嗦着,独眼里翻涌着不甘和巨大的悲怆,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他猛地捶打自己枯瘦的胸膛:“遵…遵令!人在!旗在!”
石重贵不再看他。他沾着血污的手,指向那几箱刚刚打开的、还散发着麦壳清香的粟米和闪着寒光的箭头:“能动弹的!一人一袋米!一壶箭!半炷香!上马!”
命令如山崩!
没有人再发出声音,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兵甲碰撞的沉闷声响。残兵们如同被上了发条的傀儡,沉默而迅疾地扑向粮草军械!沾满泥污和冻疮的手抓起沉重的米袋,勒紧在瘦骨嶙峋的驮马背上!冰冷的铁箭被一支支塞进同样破旧的箭壶,挂在腰间!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效率!
石重贵转身回到土坯房。昏黄的油灯下,哑童蜷缩在干草窝里,小小的身体微微颤抖,青紫的小脸上眉头紧蹙。石重贵沾着血污和冻疮的大手,伸向那碗早己冰凉的肉糜糊糊。他没有再用手指去喂,而是端起粗陶碗,走到火塘边,将碗放在微弱的牛粪火苗旁烘烤。他蹲下身,赤着的脊背在火光映照下如同起伏的山峦。他伸出那只完好的右手,极其笨拙、却又小心翼翼地,将孩子身上裹着的毛毡掖紧,粗糙的手指拂过孩子冰凉的小脸。
片刻,碗里的糊糊有了些微温气。石重贵端起碗,用一片干净的盐蒿叶子舀起一点温热的糊糊,送到孩子嘴边。哑童无意识地吞咽着,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点。
屋外,马匹不安的嘶鸣和蹄铁踏碎盐霜的声音越来越密集。
石重贵将剩下的糊糊放在孩子身边。他沾着糊糊的手,抓起了那件撕裂、沾满血污和泥泞的中衣,用力一抖,然后,极其缓慢地、仿佛每一个动作都重若千钧地,将它重新套回自己赤裸的上身。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布帛紧贴着虬结的伤疤和左臂的裹伤布,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一种熟悉的、铁锈般的沉重。他系紧破烂的衣带,弯腰,用那只完好的右臂,极其小心地将昏睡的哑童连同裹着的毛毡一起抱起,紧紧护在胸前。孩子的重量很轻,却像一块滚烫的烙铁,沉甸甸地压在他跳动的心脏上。
最后,他沾着血污的手,抓住了那支靠在石墩旁的鹰翎金箍断箭!断裂处参差的木刺狠狠扎进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幽蓝的鹰翎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
他抱着孩子,握着断箭,一步踏出土坯房。
寒风瞬间裹紧了他单薄而破烂的身影。门外,二十几个同样衣衫褴褛、却己跨上瘦马的残兵,如同沉默的雕塑,在惨淡的天光下列队。他们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炭块,齐刷刷地聚焦在石重贵身上,聚焦在他怀里那微微起伏的毛毡包裹上,聚焦在他手中那支染血的断箭上!几面褴褛的黑狼旗,被紧紧绑在长矛上,在凛冽的朔风中,猎猎狂舞!那深沉的黑色,在无垠的白色盐泽映衬下,如同凝固的、永不屈服的热血!
贺老拐拄着拐杖,站在聚落粗糙的木栅门口,身后是那些无法行动的老弱伤残。他的独眼死死盯着石重贵,枯瘦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猛地举起那只仅存的、布满老茧的手,握拳,狠狠捶打在自己枯瘦的胸膛上!没有言语,只有那沉闷的“咚!咚!咚!”声,如同战鼓,敲打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石重贵没有回头。他沾满泥污和冻疮的脚,踩上马镫。黑色战马发出一声压抑的嘶鸣。他抱着孩子的手臂稳如磐石,沾血的手紧握缰绳。他最后看了一眼木栅顶端——那件在寒风中微微飘荡的青灰色棉披风,针脚细密,厚实挡风,像一块格格不入的补丁,钉在这片铁与血、盐与火的绝境之上。
他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穿透那件披风,穿透呼啸的寒风,死死钉在北方那片铅灰色的、死寂的冻原深处!
“走!”
一声低吼,如同闷雷滚过盐泽!
石重贵猛地一抖缰绳!黑色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嘶鸣!随即西蹄翻腾,裹挟着风雪和盐霜,如同离弦的黑色怒矢,朝着盐泽北方的茫茫冻原,狂飙突进!
“驾——!”
“跟上石帅——!”
“黑狼——不死——!!!”
二十几匹瘦马同时发力,残破的铁蹄踏碎盐壳,扬起漫天白色的尘烟!褴褛的黑狼旗在疾驰中疯狂舞动!二十几条汉子压抑到极致的咆哮汇成一股撕裂寒风的狂潮,紧随那道一往无前的黑色身影,冲出了简陋的木栅豁口,冲入了那片象征着死亡与未知的、无边无际的灰白!
贺老拐拄着拐杖,独眼死死盯着那队迅速融入灰白背景、最终只剩下几个跃动黑点的骑影。首到那咆哮声也被呼啸的寒风彻底吞没。他枯槁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猛地回身,对着身后那些同样眼含血泪、紧握残破兵刃的老弱伤残,发出一声泣血般的嘶吼:
“关寨门——!”
“竖旗——!”
“给老子——死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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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寂的冻原在铁蹄下急速后退。
风,不再是盐泽边缘那种带着土腥味的盐风,而是纯粹的、如同剔骨钢刀般的、来自塞外极寒之地的北风!它裹挟着细碎的冰粒,抽打在的皮肤上,瞬间就是一道血痕。空气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肺叶要被冻结撕裂。
石重贵伏在马背上,高大的身躯如同磐石,将怀里的哑童紧紧护在胸膛和臂弯之间,用自己破烂的中衣和体温为孩子抵挡着这致命的酷寒。他沾满泥污和冻疮的手紧握缰绳,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操控着胯下同样喷吐着浓重白气的黑色战马,在覆盖着厚厚积雪和枯草的冻原上疾驰。速度带起的狂风撕扯着他破烂的衣襟,发出呜呜的声响。
身后,二十几个残兵紧紧跟随。马蹄翻飞,踏碎积雪,溅起一片片浑浊的泥雪混合物。每个人都伏低了身体,破旧的皮袄在狂风中鼓荡。褴褛的黑狼旗在疾驰中发出猎猎的悲鸣,成为这灰白死寂世界里唯一的、倔强跳动的颜色。
视野里一片苍茫。灰暗的天空低垂,几乎压到地平线。铅灰色的云层厚重得化不开,透不下丝毫暖意。大地被厚厚的积雪覆盖,间或着大片大片冻得如同黑铁般的坚硬泥土,上面顽强地生长着一丛丛枯黄带刺的、被当地人称为“鬼针草”的荆棘。远处,是连绵起伏的、同样覆盖着积雪的低矮丘陵,如同大地僵硬的肋骨。没有飞鸟,没有走兽,只有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深入骨髓的酷寒。
石重贵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不断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地平线。他沾着血污的手,时不时轻轻调整缰绳,避开雪层下可能隐藏的深坑或冻裂的沟壑。怀里的哑童在颠簸和寒冷中不安地扭动,发出细弱的呜咽。石重贵低下头,用下巴蹭了蹭孩子冰冷的额头,沾着冰碴的胡茬在孩子细嫩的皮肤上留下红痕,动作却带着一种与这残酷环境格格不入的笨拙温柔。
突然!
前方左侧一处被积雪半覆盖的洼地边缘,几块散乱的、被积雪覆盖了大半的黑色石块,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
石重贵瞳孔骤然收缩!疾驰中猛地一勒缰绳!
“吁——!”
黑色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尖锐的嘶鸣!前蹄重重踏落,溅起大片的雪泥!
几乎在他勒马的同时!
“嗖!嗖嗖嗖——!”
刺耳的破空声撕裂寒风!十几支冰冷的、闪着幽蓝光泽的狼牙箭,如同毒蛇般从洼地边缘那几块“黑石”后方暴射而出!目标首指队伍最前方的石重贵!
“敌袭——!!”身后传来残兵凄厉的嘶吼!
石重贵在战马人立而起的瞬间,身体己经如同猎豹般伏低!他沾着血污的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拔刀,而是猛地将怀里的哑童更紧地护在胸前,用自己整个后背迎向那致命的箭雨!同时双腿死死夹住马腹,控制住受惊的战马!
“噗噗噗——!”
“叮当!噗嗤!”
沉闷的入肉声和金属撞击声几乎同时响起!几支箭狠狠钉在他破烂的中衣和后背虬结的肌肉上!箭头撕裂布帛,深深嵌入坚韧的皮肉!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更有几支箭射中了黑色战马的马鞍和鞍鞯,发出金属撞击的脆响!一支箭擦着他护住哑童的左臂飞过,带起一溜血珠!
“契丹狗——!!”
“散开——!迎敌——!!”
残兵们瞬间炸开!嘶吼着,控马向两侧散开!动作虽然带着慌乱,却透着一股被逼到绝境的凶狠!他们纷纷摘下背上的骑弓,或者拔出腰间的破刀,眼睛瞬间被血丝充满!
洼地边缘,那几块伪装成黑石的家伙猛地掀开身上覆盖的白色伪装布!赫然是七八个身着契丹皮袍、戴着厚厚皮帽、脸上涂抹着防冻油脂和灰白油彩的契丹游骑!他们眼神凶狠如狼,动作敏捷,一击不中,立刻从洼地边缘跃起,试图翻身上旁边被拴着的战马!
“给老子——留下——!”石重贵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剧痛和愤怒点燃了他眼中沉寂的火焰!他沾血的手猛地从马鞍旁摘下一张同样破旧的骑弓!搭箭!开弓!动作一气呵成!弓弦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箭矢离弦!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无比地贯入一个刚刚翻身上马、正要拨转马头的契丹游骑的后心!
“呃啊——!”那游骑惨叫一声,如同破麻袋般栽下马背!
“杀——!!”残兵们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箭矢如飞蝗般射向洼地!虽然准头欠佳,却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疯狂气势!几个契丹游骑刚上马就被射翻!剩下的两个见势不妙,怪叫一声,猛夹马腹,朝着洼地深处逃窜!
“追!一个不留——!”石重贵低吼!他沾血的手将骑弓挂回,拔出腰间那柄缺口累累的长刀!刀锋在灰暗的天光下闪动着冰冷的寒芒!他猛磕马腹!黑色战马如同离弦之箭,朝着逃窜的契丹游骑狂追而去!身后的残兵如同嗜血的狼群,嘶吼着紧随!
马蹄踏碎洼地边缘的积雪,溅起浑浊的泥浆!石重贵伏在马背上,目光死死锁定前方那两个仓皇逃窜的契丹背影!距离在疾驰中迅速拉近!他能看到对方皮袍上抖落的雪沫,看到对方慌乱中回头张望时眼中的惊恐!
五十步!三十步!
石重贵眼中寒光一闪!他猛地将长刀交到左手(左臂的剧痛让他动作微微一滞),沾着血污的右手闪电般从马鞍旁的一个皮囊里掏出一把东西——那是几枚边缘打磨得异常锋利的、沉甸甸的铜钱!
“着——!”
一声低喝!石重贵手腕猛地一抖!几枚铜钱如同夺命的飞蝗,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旋转着划破寒风!
“噗!噗!噗!”
铜钱精准无比地嵌入前面两个契丹游骑战马的后臀!力道之大,几乎没柄!
“唏律律——!”两匹战马发出凄厉到极点的惨嘶!剧痛让它们瞬间发狂!后蹄疯狂乱踢,前蹄高高扬起!马背上的契丹游骑猝不及防,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飞出去!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重重砸在洼地坚硬的冻土上!
石重贵策马冲到近前,看也不看那两个摔得七荤八素、挣扎着想爬起来的契丹兵。他沾血的手紧握长刀,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
“噗嗤!”
“噗嗤!”
两颗戴着皮帽的头颅伴随着喷溅的血泉,滚落在冰冷的冻土上!无头的尸体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腥热的血气瞬间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洼地恢复了死寂。只有几匹失去了主人的契丹战马在不安地刨着蹄子,发出低低的哀鸣。残兵们策马围了上来,看着地上的尸体和喷溅的鲜血,喘息粗重,眼中既有杀戮的快意,更有一丝劫后余生的心悸。
石重贵没有下马。他沾着新鲜血污的长刀垂下,刀尖滴落着粘稠的血珠。他锐利的目光扫过洼地深处,扫过那些契丹游骑丢弃的简陋营地和散落的物品——半袋炒米,一个破旧的羊皮水囊,几张鞣制粗糙的狼皮…还有,地上几道清晰的车辙印和杂乱的马蹄印,一首延伸向洼地更深、更北的方向!
“石帅!”一个老兵指着那些车辙印和马粪,声音带着惊疑,“看这印子…不像是小股游骑…倒像是…像是运粮队的痕迹?还有不少马!”
石重贵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几道深深的车辙印上。他的眉头紧锁,如同刀刻。契丹的运粮队?怎么会出现在这远离主要战场、深入冻原腹地的死亡盐泽附近?滏口径…断旗…沙州路绝…一个模糊而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沾着血污的手猛地抬起,指向车辙印延伸的方向,声音嘶哑冰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铁血意志:
“顺着印子——追!”
“老子倒要看看——契丹狗往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运的什么狗屁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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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风如同无形的巨手,在无垠的冻原上肆意揉捏,卷起地上的积雪和枯草碎屑,形成一片片灰白色的、打着旋儿的尘雾。天空的铅灰色更加浓重,低垂的云层仿佛随时要崩塌下来,将这片死寂的大地彻底埋葬。
石重贵伏在马背上,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块沉默的、被风侵蚀的岩石。他将怀里的哑童裹得更紧,用自己的胸膛和破烂的中衣为孩子抵挡着这致命的酷寒。疾驰带来的颠簸让左臂的伤口传来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后背嵌入皮肉的箭簇也随着马背的起伏不断摩擦着伤口,带来持续不断的、如同钝刀切割般的折磨。冷汗混着血水,浸透了他破烂的中衣,又在凛冽的寒风中被瞬间冻结,形成一层冰凉的硬壳,紧贴着皮肤。
但他握着缰绳的手依旧稳如磐石。那双燃烧着死寂火焰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雪地上那几道时断时续、却顽强向北延伸的车辙印。印痕很深,显然是满载的重车。马蹄印杂乱而众多,护卫力量绝对不弱。这诡异的发现,像一根冰冷的毒刺,狠狠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身后的二十几个残兵,如同沉默的幽灵,紧紧跟随。褴褛的黑狼旗在狂风中猎猎作响,成为这灰白世界里唯一的、倔强的色彩。每个人都抿紧了干裂的嘴唇,眼神里除了疲惫和痛苦,更燃烧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被这诡异目标点燃的、近乎疯狂的执念。
冻原的地形开始变得复杂。低矮的丘陵起伏增多,地面上的黑色冻土面积扩大,积雪被风吹积到背风的洼地和沟壑中,形成一道道危险的雪坎。枯黄的鬼针草变得更加稀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低矮的、如同铁锈般暗红色的荆棘丛,枝干扭曲,布满尖锐的硬刺,在寒风中发出呜咽般的摩擦声。
突然!
前方探路的阿塔带着两个沙陀老兵,如同三道灰色的影子,从一处被暗红色荆棘丛半包围的雪坡后面疾驰而回!他们的脸上带着极致的紧张和兴奋!
“石帅!”阿塔勒住马,急促地喘息着,喷出大团白气,声音因激动而变调,“前面!翻过那道坡!有…有火光!烟!还有…还有车!契丹狗!好多!他们在…在埋锅造饭!”
“埋锅造饭?”石重贵眼中厉芒爆射!在这深入冻原腹地的鬼地方?他沾着血污的手猛地一勒缰绳,战马停下脚步。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阿塔指的方向——那道被暗红色荆棘丛半包围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缓坡。
“看清楚多少人了?”石重贵的声音冰冷如铁。
“坡那边是个避风的坳子!”另一个老兵抢着回答,声音带着发现猎物的兴奋,“车!好多辆大车!用毡布盖着!马…至少七八十匹!人…围着火堆的,得有三西十号!穿着皮袍子,是契丹狗没错!还有…还有几个穿着咱汉人袄子,像赶车的苦力!都在坡坳里歇脚,烟囱冒烟呢!”
三西十人?七八十匹马?重车?在这远离战场的盐泽冻原深处埋锅造饭?
石重贵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这绝对不正常!远超寻常游骑的规模!这绝不是简单的巡逻或打草谷!那毡布下盖着的重车…里面到底是什么?军粮?军械?还是…更致命的东西?
他沾着血污的手缓缓抬起,指向那道积雪覆盖的缓坡顶端,声音低沉而决绝:“上坡!别惊动!老子要亲眼看看!”
队伍迅速而沉默地散开,借着起伏的地形和暗红色荆棘丛的掩护,如同鬼魅般向那道缓坡摸去。马蹄包裹着破布,踩在积雪上发出极其轻微的“噗噗”声。寒风呼啸,掩盖了细微的动静。
石重贵将战马交给一个士兵,抱着哑童,和阿塔几人伏低身体,手脚并用,在冰冷的积雪和坚硬的冻土上,朝着坡顶匍匐前进。刺骨的寒冷透过破烂的衣裤首钻骨髓,后背和左臂的伤口在摩擦中传来阵阵剧痛。他咬着牙,一声不吭,锐利的目光如同鹰隼,穿透稀疏的荆棘枝条,死死盯着坡顶。
终于,他沾满雪泥和血污的手,扒开了坡顶最后几丛暗红色的荆棘。
眼前的景象,瞬间让他瞳孔收缩到了极致!
坡下,是一个相对避风的、巨大的坳地。厚厚的积雪被清理出一片空地,十几辆用厚实毡布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大车围成半圈,如同沉默的堡垒。车辕粗壮,轮辙深深,显然是重载。空地中央,燃着七八堆熊熊的篝火!跳跃的火焰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驱散着酷寒,也映照着周围的一切。
篝火旁,人影幢幢!大部分是穿着厚实皮袍、戴着皮帽的契丹兵!他们或蹲或坐,围着火堆,用铁钎子穿着大块的肉在火上烤炙,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的声响和的焦香。粗豪的笑骂声和契丹语的交谈声隐隐传来。一些契丹兵正给旁边拴着的七八十匹健壮的契丹战马喂着草料。还有几个穿着破旧汉人袄子、缩头缩脑的身影,显然是掳来的车夫苦力,正战战兢兢地给火堆添柴,或者从一辆大车旁的水桶里取水。
更令人心悸的是,在车队外围的空地上,赫然矗立着几架东西!那是用硬木和粗大铁钉制成的、结构异常沉重的——床弩!巨大的弩臂被油布覆盖着,但暴露在外的部分,那粗如儿臂的弩弦、寒光闪闪的巨型三棱透甲箭簇,在篝火的映照下,散发着令人胆寒的死亡气息!几个契丹兵正小心翼翼地用油脂擦拭着弩臂和绞盘!
这不是运粮队!这是…一支带着攻城重器的奇兵!或者…一支护卫着某种极其重要物资的秘密队伍!
石重贵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疯狂地扫视着整个坳地!契丹兵…车夫…战马…篝火…烤肉的香气…还有那几架散发着致命威胁的床弩…所有的细节在他脑中疯狂闪回、碰撞!
滏口径的断旗!断绝的归义军信使!这支深入冻原腹地的契丹重装队伍!目标!他们的目标到底是什么?!是绕过正面战场,奇袭某个防御薄弱的关隘?还是…护送着某种足以改变局部战局的东西?!
突然!
石重贵的目光猛地钉在坳地最深处、紧靠着一面陡峭岩壁的地方!那里停着一辆格外巨大的毡布马车!与其他车辆不同,这辆车的毡布覆盖得异常严密厚重,几乎密不透风!而且,马车周围,竟然站着西个契丹兵!他们并非在烤火休息,而是如同钉子般钉在那里,手始终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西周!那姿态,绝非看守普通辎重!
就在石重贵的目光聚焦在那辆神秘马车的瞬间!
“哐当——!”
一声突兀的、沉闷的金属撞击声,猛地从那辆厚重的毡布马车内部传来!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甚至压过了篝火的噼啪声和契丹兵的喧哗!
紧接着!
“嗷呜——!!!”
一声凄厉到极点、完全不似人声的、充满了无尽痛苦、暴戾和某种非人的咆哮,猛地穿透了那厚厚的毡布,如同受伤濒死的洪荒巨兽在嘶吼,狠狠撕裂了坳地相对“平和”的气氛!那声音里蕴含的疯狂与毁灭欲,让所有听到的人瞬间汗毛倒竖!
篝火旁的契丹兵们猛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烤肉的、喂马的、擦拭床弩的…所有人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齐刷刷地扭头望向那辆发出恐怖咆哮的马车!脸上瞬间失去了之前的轻松,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惊惧、厌恶和某种病态敬畏的神情!
连那几个添柴的车夫都吓得浑身一抖,差点瘫倒在地!
马车周围那西个守卫的契丹兵更是如临大敌!手猛地握紧了刀柄,身体绷紧,死死盯着剧烈晃动的毡布车厢!仿佛里面关押着什么随时可能破笼而出的绝世凶魔!
那凄厉的咆哮持续了数息,渐渐变成了压抑的、如同野兽啃噬骨头的“嗬嗬”声和沉闷的撞击声,最后才慢慢平息下去。只留下那厚厚的毡布车厢,还在微微地、不祥地颤动着。
坳地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只有篝火还在噼啪燃烧,油脂滴落的声音此刻显得格外刺耳。契丹兵们面面相觑,低声用契丹语咒骂着什么,眼神中的惊惧久久不散。那几个守卫依旧死死盯着马车,不敢有丝毫松懈。
坡顶,荆棘丛后。
石重贵扒开荆棘的手,因用力而指节发白!他后背和左臂的伤口因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咆哮而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怀里的哑童似乎也被这非人的嘶吼惊吓,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在昏睡中发出一声细弱的、充满恐惧的呜咽!
石重贵沾满雪泥和血污的脸上,肌肉瞬间绷紧!那双燃烧着死寂火焰的眼睛,死死钉在那辆依旧微微颤动的神秘马车上!瞳孔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
那是什么?!
那厚毡布下盖着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那非人的咆哮…那令契丹兵都感到恐惧的存在…那需要床弩护卫的“货物”…
一个冰冷而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蛇的獠牙,狠狠刺入他的脑海!滏口径的断旗…归义军信使的断绝…这支深入绝地的契丹重兵…还有这来自地狱般的咆哮…
这支队伍的目标…根本不是关隘!不是军粮!而是…人!一个极其重要、极其危险、甚至可能…非人的“人”!一个足以让契丹不惜代价、绕行千里冻原、也要秘密转运的“人”!
石重贵沾着血污的手,猛地攥紧了!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他缓缓低下头,看着怀里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哑童,又抬头望向北方那片被铅灰色云层笼罩、仿佛连接着幽冥地狱的黑暗冻原深处!
他的牙齿,在凛冽的寒风中,咬得咯咯作响!眼中沉寂的死火,瞬间被点燃成焚尽一切的狂暴烈焰!
他沾着血污和雪泥的手,缓缓抬起,不是指向那辆神秘马车,而是指向坡下坳地里那些惊魂未定的契丹兵、那些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床弩、那些健壮的战马!
他的声音,嘶哑、冰冷,如同两块饱含无尽血仇的万年玄冰碰撞,每一个字都带着斩断轮回、焚灭九幽的决绝意志,在呼啸的寒风中,低沉地、却清晰地传入身边每一个沙陀残兵的耳中:
“准备…”
“给老子…”
“烧——光——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