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龙图:烽烟十国劫

第47章 淮水浮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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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乱世龙图:烽烟十国劫
作者:
万丈鸿
本章字数:
10294
更新时间:
2025-07-08

淮南的春,是裹着尸布的暖。

料峭的寒意并未完全褪去,却被一种更加粘稠、更加令人窒息的湿热取代。浑浊的淮水裹挟着上游融化的雪水和冲刷下来的大量泥沙,变得异常丰沛而暴躁,沉重地拍打着两岸泥泞的滩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是腐烂水草和淤泥的土腥;是饱胀的尸体在暖湿中加速腐败散发的甜腻恶臭;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如同死水潭底泛起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挥之不去。

龙武军的营盘,如同一个巨大的、溃烂的伤口,匍匐在淮水北岸这片低洼的河滩地上。连日阴雨,营地里泥泞不堪,一脚下去能没到小腿肚,拔出时带起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黑泥。临时搭建的窝棚大多被雨水泡得发软变形,覆盖的草席和破帆布湿漉漉地耷拉着,不断滴落着浑浊的水珠。士兵们蜷缩在潮湿的窝棚里或泥泞的土坎下,身上裹着的破袄和缠伤的麻布早己被湿气和脓血浸透,散发着一股混合着汗馊、药草苦涩和伤口化脓的刺鼻气味。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撕扯着沉闷的空气。

绝望,不再是澶州兵败时那种尖锐的痛楚,而是变成了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粘稠的、如同瘟疫般蔓延的麻木和死寂。士兵们眼神空洞,失去了焦点,如同蒙上了一层灰翳。连那几面被雨水冲刷得更加黯淡破烂的龙武军旗,也如同垂死的翅膀,无力地垂挂在湿透的旗杆上,金色的盘龙早己被泥污覆盖,难辨真容。

中军大帐内,那股令人窒息的湿热和腐败气息更加浓郁。帐帘低垂,隔绝了外面灰蒙蒙的天光,却隔绝不了淮水低沉的呜咽和营地里压抑的呻吟。一盏小小的牛油灯在浑浊湿热的空气中艰难燃烧,火苗微弱而摇曳,释放着有限的光明和更浓的黑烟,将帐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昏黄。

李昭华坐在角落一张潮湿的木墩上。她身上那件玄色箭袖武服紧贴着身体,勾勒出单薄而僵硬的线条,沾满了干涸又的泥点。长发被一支磨秃的木簪草草挽住,几缕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额角那道焦痕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狰狞。她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面残破的龙武军旗,旗面被湿气浸透,冰冷而沉重,焦黑的盘龙轮廓在潮湿中似乎更加模糊不清。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空洞地落在帐篷中央泥泞的地面上。那里,铺着一张巨大的、用数层厚实油布小心隔开的河西羊皮骏马图。皮卷在潮湿的空气里微微卷曲,边缘泛着深色的水渍。那上面奔腾的赤色龙驹、沉稳的玄甲铁骑、灵动的照夜狮子…那些象征着力量和希望的骏马,此刻在摇曳昏黄的灯影下,竟透出一种诡异的、不真实的虚幻感,如同镜中花、水中月。

韩熙载佝偻着背,裹着那件湿气沉沉的旧貂裘,蹲在羊皮图旁。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地图上标注的河西走廊、祁连雪山、敦煌孤城…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手指在虚空中颤抖着比划,仿佛在推演着一条通往河西、力挽狂澜的虚幻路径。然而,他枯槁的手指每一次落下,都仿佛触碰到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那屏障,是眼前这支深陷泥泞、被疫病和绝望吞噬的残军!是李璟那道断绝粮草、冰冷的旨意!是澶州冰河上被冻雨浇熄的“龙焰”!他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混杂着帐内的湿气,沿着深陷的皱纹滑落。那曾经燃烧着智谋火焰的眼眸深处,此刻只剩下一种被现实反复捶打后的、近乎疯魔的执拗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帐帘猛地被掀开!一股裹挟着浓烈尸臭和淮水湿气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牛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一个穿着破烂号衣、脸上蒙着浸了药水的粗麻布(仅露出惊恐万状的眼睛)的医官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调,嘶哑地几乎不声:

“殿下!韩军师!不…不好了!疫…疫病!是…是虏疮(天花)!!东营…东营全完了!死了…死了好多人!烂…烂得不成样子!现在…现在西营也…也有好几个高热不退…身上…身上开始见红疹了!拦…拦不住了——!!”

如同平地惊雷!

“虏疮?!” 韩熙载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猛地从羊皮图旁弹起!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瞪得滚圆!充满了极致的惊骇和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天花!在这个时代,是比契丹铁骑更恐怖的死神!无药可治!触之即死!传染极烈!一旦在军营这种人员密集、卫生恶劣之地爆发,便是灭顶之灾!别说驰援敦煌,这支残军自身,顷刻间就会化为白骨!

他枯槁的手指猛地指向地上那卷羊皮骏马图,声音因巨大的恐惧而尖利扭曲:“快!快收起来!用油布!裹紧!不能沾上病气!这是…这是最后的希望!最后的…”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李昭华抱着残旗的手臂,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空洞的眼眸缓缓转动,看向那个惊恐万状的医官,又缓缓移向帐帘外那片被灰暗笼罩的营盘。营地里,那压抑的咳嗽声似乎陡然变得密集而凄厉起来,如同垂死的野兽在哀嚎!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腐败甜腥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毒瘴,穿透帐帘的缝隙,疯狂地涌入!

她沾满尘灰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

“报——!!!” 又一个浑身湿透、沾满泥浆的传令兵踉跄着冲进大帐,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带着哭腔和一种目睹地狱般的惊骇:“殿下!军师!淮水…淮水!上游…上游漂下来…好多…好多死人!密密麻麻…堵…堵在咱们营盘前面的河湾里了!都…都烂了!招…招来了好多乌鸦…遮天蔽日的!”

淮水浮尸!

李昭华沾满尘灰的睫毛,终于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空洞的眼眸深处,那点死寂的冰层,似乎被这接踵而至的噩耗,狠狠凿开了一道裂缝!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怀中的残旗冰冷沉重,几乎要拖垮她单薄的身体。她沾着泥污的脚,一步,一步,走向低垂的帐帘。动作僵硬,如同牵线的木偶。

韩熙载惊恐地想要阻拦:“殿下!不能出去!病气!外面全是病气!” 他的声音嘶哑而绝望。

李昭华恍若未闻。沾满泥污的手,缓缓掀开了沉重的、湿漉漉的帐帘。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的恶臭混合着湿冷的河风,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她的脸上!她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随即强迫自己睁开。

眼前的景象,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浑浊汹涌的淮水,在龙武军营盘前方拐了一个巨大的弯。此刻,在那片相对平缓的河湾回水处,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漂浮着、堆积着无法计数的尸体!

尸体大多得不形,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白或暗紫色,布满了巨大的水泡和溃烂的疮口,流淌着黄绿色的脓液。无数的蛆虫在溃烂的眼窝、口鼻和敞开的腹腔里疯狂蠕动、翻滚!一些尸体被水流冲得相互碰撞、挤压、缠绕,如同地狱里纠缠不清的怨灵。更远处的水面上,漂浮着破碎的衣物、断裂的肢体、甚至还有泡得发白的婴儿襁褓…

浓烈到化不开的尸臭,如同粘稠的毒雾,笼罩了整个河湾,甚至弥漫到了岸边的营盘!数不清的乌鸦如同移动的、贪婪的黑色阴云,在河湾上空盘旋、俯冲、嘶鸣!它们落在浮尸上,疯狂地啄食着腐烂的血肉!翅膀拍打声、乌鸦兴奋的嘶鸣、尸体被啄食发出的噗嗤声…汇成一股令人灵魂颤栗的死亡交响!

而龙武军的营盘,就在这片人间炼狱的上风口!那致命的、带着天花病毒的“病气”,正随着湿冷的河风,源源不断地灌入每一个潮湿的窝棚,钻入每一个士兵疲惫而脆弱的身体!

营地里,压抑的咳嗽声陡然变成了凄厉的哀嚎和惊恐的哭喊!

“啊!我的脸!好痒!好痛!”

“水泡!我身上起水泡了!救命啊——!”

“是虏疮!是虏疮啊——!!”

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点燃了整个死寂的营地!士兵们如同无头的苍蝇,惊恐万状地从窝棚里爬出,在泥泞中跌跌撞撞,互相推搡,绝望地哭喊!秩序瞬间崩溃!混乱如同瘟疫般蔓延!

几个医官和低级军官徒劳地试图维持秩序,用浸了药水的布巾蒙着脸,嘶声力竭地吼叫着,却瞬间被混乱的人潮淹没。

李昭华站在帐前,沾满泥污的身体在浓烈的尸臭和营地的哭嚎声中微微摇晃。怀中残破的龙旗冰冷刺骨。她看着眼前这片被死亡和绝望彻底笼罩的炼狱,看着那些在泥泞中挣扎哭嚎、身上开始浮现不祥红疹和水泡的士兵,看着河湾里那层层叠叠、被乌鸦啄食的浮尸…那双空洞的眼眸深处,那点被凿开的冰缝里,终于翻涌起惊涛骇浪!不再是虚无的死寂,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目睹一切彻底崩塌的、近乎窒息的巨大悲怆和…冰冷的绝望!

韩熙载踉跄着冲到李昭华身边,枯槁的手指死死抓住她的手臂(隔着湿冷的衣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偏执,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刺耳:“殿下!走!快走!带上图!带上亲卫!离开这里!去吴越!去找钱弘俶!只要图在!只要您在!龙武军…龙武军就还在!就还有希望!这些…这些染了病的…留不得!留不得啊!他们会毁了图!毁了最后的希望!必须…必须…” 他的目光扫过混乱的营地,扫过那些身上出现红疹的士兵,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寒光。

李昭华沾满泥污的手臂猛地一震!如同被毒蛇咬中!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眸,死死钉在韩熙载那张因恐惧和偏执而扭曲的脸上。

“走?”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块锈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和一种斩断虚妄的冰冷,“带着图…走?”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混乱的营地,扫过那些惊恐绝望、身上浮现红疹的士兵,扫过河湾里那层层叠叠的浮尸…最后,落回到怀中那面冰冷、残破、被泥污覆盖的龙旗之上。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无尽悲怆和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意志,如同沉寂的火山,在她濒临崩溃的灵魂深处轰然爆发!

她沾满泥污的手,猛地挣脱了韩熙载的抓握!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不再看韩熙载,不再看那卷被油布匆忙包裹的羊皮图。

她沾满泥污的脚,一步踏前!踩碎了脚下泥泞中一块小小的、被血水浸透的冰壳!

沾满泥污的手猛地抬起,指向那片混乱、绝望、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营地!指向那些在泥泞中挣扎哀嚎的士兵!指向那些散发着恶臭和致命病毒的窝棚!

她的声音,不再嘶哑,不再空洞,而是如同两块饱含血泪的万年玄冰碰撞,带着一种焚尽九幽、玉石俱焚的决绝意志,轰然炸响在混乱的哭嚎和乌鸦的嘶鸣之中:

“焚——营——!!”

“所有…染病的营帐…衣物…尸体…”

“给本王——烧——光——它——!!!”

命令如同惊雷,滚过混乱的营地!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哭嚎!

所有听到命令的人,无论是惊恐的士兵、绝望的医官、还是状若疯魔的韩熙载,都瞬间僵住!难以置信地望向帐前那个单薄却如同标枪般挺立的身影!

焚营?!焚烧同袍?!焚烧这最后的栖身之所?!

李昭华沾满泥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眸里,燃烧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冰冷的决绝火焰!她沾着泥污的手,再次指向混乱的营地,指向河湾那漂浮的尸山,声音斩钉截铁,不容任何质疑:

“隔离未染病者!上游…扎营!”

“其余…”

“烧——!”

死寂。比之前更加深沉的死寂笼罩了营地。连乌鸦的嘶鸣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下一秒!

“得令——!!!” 几个未被感染的、眼神依旧残存着一丝血性的老队长,发出泣血般的嘶吼!他们猛地扯下身上破烂的衣襟,沾上营地边缘存放的、仅存的、用于火攻的粘稠猛火油!用火折子点燃!

“呼——!”

燃烧的布条化作愤怒的火把!

“烧——!!”

“为了活着的弟兄——!!”

“烧光这鬼地方——!!!”

压抑到极致的恐惧和绝望,在这一刻被点燃,化作了毁灭一切的疯狂!未被感染的士兵们嘶吼着,抓起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浸了油的破布、拆下的窝棚木棍、甚至从泥泞里拖出的、刚刚咽气的病患尸体!点燃!如同投火的飞蛾,冲向那些传出哀嚎和恶臭的染病窝棚!

“不要——!!”

“救命——!!”

“饶命啊——!!”

窝棚内传出更加凄厉绝望的哭嚎和哀求!但火把己经落下!

“轰——!”

“噼啪——!”

浸透了湿气、脓血和油脂的窝棚,如同干燥的蓬草,瞬间被点燃!火焰带着浓烈的黑烟和刺鼻的焦臭,猛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简陋的木架、潮湿的草席、破旧的衣物…以及…里面那些身上布满水泡和红疹、在火焰中疯狂挣扎扭曲的身影!

火势迅速蔓延!一个接一个的窝棚被点燃!熊熊烈焰在潮湿的河滩地上连成一片!浓烟滚滚,遮天蔽日!火光映照着士兵们沾满泥污和泪水、状若疯魔的脸!映照着河湾里那层层叠叠、被火光染红的浮尸!映照着漫天盘旋、被火光惊扰发出刺耳嘶鸣的乌鸦!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焦臭!那是木头、布匹、毛发、以及…人体被焚烧时产生的、混合着油脂和蛋白质焦糊的、地狱般的恶臭!

李昭华站在冲天烈焰之前,怀中紧抱着那面残破的龙旗。炙热的气浪卷起她散乱的发丝和湿冷的衣角。明亮的火光在她苍白如纸的脸上跳跃,却无法驱散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冰冷和悲怆。那面残破的金色盘龙,在火光的映照下,边缘的焦黑卷曲似乎更加清晰,如同垂死的龙在烈焰中挣扎。

她沾满泥污的手,缓缓抬起,指向那片吞噬着同袍、吞噬着营盘、也吞噬着所有过去荣耀的冲天烈焰,声音嘶哑、冰冷,如同最后的审判:

“本王的旗…”

“…也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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