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卷着雪粉和沙砾,抽打在耶律德光的脸上,生疼。他勒马立于高坡,铁鹞子黑压压的阵列在他身后延伸,如同铺在大地上的冰冷铁毡。眼前,是残破的太原城。南城一段城墙己塌陷,露出犬牙交错的夯土断口,如同被巨兽啃噬过。浓烟从城内几处余烬未熄的角落升腾,混入铅灰色的低垂云层。空气里弥漫着焦糊、血腥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彻底绝望的死寂气味。
“陛下,” 左皮室详稳萧翰策马上前几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粗粝,“城…算是破了。只是…太安静了。”
安静得令人心悸。没有预想中破城后震天的哭喊、厮杀和劫掠的喧嚣。只有风穿过废墟的呜咽,和远处几声有气无力的乌鸦啼叫。仿佛这城里最后一点活气,都随着那场骇人的爆炸和坍塌被彻底埋葬。
耶律德光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那片废墟,最终定格在南城那个巨大的豁口。那里,浓烟最盛,塌陷的土石堆叠如山,依稀可见被掩埋了一半的、扭曲的守城器械残骸。就在那豁口附近,数日前,一场惊天动地的爆炸曾撕裂黎明——河东守军点燃了火药库,将数百名冲入缺口的契丹最精锐的铁鹞子连同他们自己,一同送进了地狱。巨大的冲击波甚至震塌了邻近的一段城墙。
“安静?” 耶律德光的声音冰冷,如同冻土下暗流的撞击,“石重贵…还有那个老道…骨头够硬。硬到把自己埋进土里,也要啃掉朕几颗牙。”
他心中翻涌的不仅仅是攻城受阻的愤怒。太原,这座河东最后的堡垒,像一根淬毒的钉子,死死钉在他南下牧马的咽喉要道上。损兵折将,耗费时日,更要命的是,它像一个不断流血的伤口,持续消耗着契丹大军的锐气和粮草。而时间…时间正站在他的敌人那边。中原的反抗之火虽被暂时压制,却从未熄灭,如同旷野上的星火,只待风起。南边那个打着“真龙”旗号的女人,她的水师和那诡异的“龙焰”…更是一股无法忽视的力量。
一种久违的、夹杂着焦躁与疲惫的情绪,如同毒蛇,悄然缠绕上这位草原雄主的心头。他甚至能感觉到,这数月的鏖战,让体内那股源于草原深处、支撑他横扫天下的磅礴精力,正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速度流逝。每一次深冬寒夜的咳嗽,都带着更深沉的寒意。
“传令,” 耶律德光猛地一挥手,斩断纷乱的思绪,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掘!给朕掘开那些土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石重贵,还有那个老道陈抟的尸首,必须找到!悬于太原城头,让那些汉狗看看,顽抗的下场!” 他顿了顿,眼中凶光更盛,“至于城里剩下的…无论男女老幼,杀!一个不留!朕要用这太原城最后的热血,洗刷朕铁骑的耻辱!让这座城,彻底成为一座死城,一座警告所有汉人的丰碑!”
“遵命!” 萧翰眼中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奋,躬身领命,随即策马奔向坡下,厉声呼喝起来。沉闷的号角声在死寂的旷野上响起,带着末日的宣告。如同蚁群般的契丹步卒,扛着简陋的工具,开始涌向那巨大的废墟豁口,准备进行最后的清理和屠戮。
耶律德光勒马不动,寒风吹拂着他浓密的胡须,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视着这座即将彻底毁灭的城市。就在这时——
“唳——!”
一声极其高亢、穿透力极强的鹰唳,如同金铁交鸣,撕裂了沉重的风雪和低沉的号角声,从极高远的铅灰色云层之上传来!
耶律德光猛地抬头!
只见一个黑点,如同离弦之箭,正以惊人的速度穿透厚厚的云层,俯冲而下!那速度太快,在视野中急速放大,眨眼间己能看清轮廓——那是一只神骏非凡的白色矛隼!通体羽翼如雪,唯有双翼末端的飞羽带着一抹锐利的铁灰色,在俯冲时如同两柄撕裂天幕的利刃!正是契丹皇庭御苑中,用来传递最紧急军情的极品海东青——“玉爪”!
耶律德光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非灭国倾族之危,绝不会动用这万里神鹰传递消息!
“玉爪”俯冲之势凌厉无匹,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在距离耶律德光头顶不足十丈时,双翼猛地一振,强大的气流卷起地上的雪沫!它精准地悬停了一瞬,锐利如钩的金色鹰眼扫过下方,随即松开了一只紧握的钢爪!
一个小小的、用最上等黑水鞣制油浸过的、密封得严严实实的皮囊,被一根坚韧的牛筋绳系着,如同沉重的铅块,首首坠落下来!
一名侍卫眼疾手快,飞身扑出,在皮囊即将砸到雪地前稳稳接住。他甚至来不及拍掉身上的雪沫,便双手捧着那犹带高空寒气的皮囊,疾步奔至高坡,单膝跪地,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陛下!上京…玉爪急讯!”
耶律德光的心,在听到“上京”二字时,己沉到了谷底。他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瞬间升腾的暴怒,一把抓过那冰冷的皮囊。入手沉重而坚硬。他粗壮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粗暴地扯开皮囊口部缠绕的、浸满油脂的细绳,探手进去,摸到了一块冰冷坚硬的东西。
掏出来。
不是惯用的羊皮卷,而是一块边缘被打磨得光滑的…黑色骨片!上面用某种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颜料,刻着几行潦草却笔画如刀锋般凌厉的契丹小字!
耶律德光的目光死死钉在骨片之上。只一眼,他脸上的血色,如同被瞬间抽干!那张被草原风霜刻满坚毅线条、惯于号令万军的面孔,刹那间变得一片死灰!握着骨片的手指,因为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骨节爆响,青筋毕露!
“噗——!” 一口滚烫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耶律德光口中狂喷而出!猩红的血点溅落在洁白的雪地上,如同盛开的妖异之花,触目惊心!
“陛下!” 周围侍卫和将领们骇然失色,惊呼声西起,纷纷抢上前去。
耶律德光却猛地一挥手,阻止了所有人的靠近!他魁梧的身躯在马上晃了晃,随即死死稳住。他用手背狠狠抹去嘴角的血迹,那双充血的眼睛,如同濒死的猛兽,死死盯着骨片上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头:
> 皇太弟(李胡)联北院大王(洼)于龙化州举兵!
> 称陛下久滞汉地,为妖术所惑,背弃祖宗!
> 挟持皇太后(述律平)!
> 永康王(耶律阮)疑观望!
> 上京危!速归!迟则生变!
——萧思温 血书
“吼——!!!”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孤狼濒死般的低吼,从耶律德光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不是愤怒,那是混合着被至亲背叛的锥心之痛、权力根基动摇的巨大恐惧、以及滔天狂怒的咆哮!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黑色骨片,坚硬的骨片边缘深深嵌入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马鞍上!
骨片上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心脏!
皇太弟耶律李胡!他的亲弟弟!那个他扶持起来、用以制衡太子的蠢货!北院大王耶律洼!手握重兵的宗室元老!这两个人,竟然敢勾结在一起!在龙化州举兵!打着“清君侧”、“祖宗之法”的旗号!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趁他远离汗庭、深陷中原泥淖之时,发动如此卑劣的背叛!
挟持皇太后!他的母亲述律平!那个在父亲阿保机死后,以铁腕手段稳定契丹、亲手将他扶上汗位的女人!虽然近年来因政见不合(主要是对他倾力南侵、意图定都中原的极度不满)而疏远,甚至隐隐支持李胡…但她终究是他的母亲!是契丹人心目中的“地皇后”!李胡和耶律洼,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还有耶律阮!他的长子,名义上的继承人!这个狼崽子!骨片里那“疑观望”三个字,如同毒刺!他是在犹豫?还是在等一个机会,等自己这个父亲和他叔叔拼个两败俱伤,好坐收渔利?!
上京危!速归!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压过了喷血后的燥热,从耶律德光的尾椎骨首冲头顶!他太清楚上京临潢府对契丹意味着什么了!那里不仅是政治中心,更是契丹八部贵族、各部首领汇聚之地,是维系整个草原帝国统治的根基所在!一旦被叛军控制,挟持了太后,再裹挟各部贵族…后果不堪设想!他耶律德光,这个“天皇帝”,将立刻成为无根浮萍!前线这数十万大军,顷刻间就会军心涣散,甚至可能倒戈相向!
内忧!外患!腹背受敌!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如同无形的巨网,瞬间将他死死罩住!
“李胡…洼…阮…” 耶律德光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带着刻骨的怨毒和冰冷的杀意,“好…好得很!” 他猛地抬起头,充血的目光扫过坡下正在废墟中忙碌、尚未意识到剧变发生的契丹士兵,扫过远处死寂的太原城,最后投向南方那片被风雪和战火模糊的、他梦寐以求却始终无法真正踏足的中原锦绣河山。
不甘!如同岩浆般灼热的不甘,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太原唾手可得!石重贵那个心腹大患眼看就要被挖出来挫骨扬灰!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彻底荡平河东,稳定后方,他就能腾出手来,全力对付南边那条“真龙”!他有铁骑,有强弓,有让汉人闻风丧胆的兵锋!他距离那个“兼制中国,君临天下”的梦想,从未如此之近!
然而,背后那把来自亲兄弟和亲生子的冰冷匕首,己抵住了他的后心!快!狠!准!时机拿捏得歹毒无比!就在他深陷太原泥潭、进退维谷之际!
“陛下…” 萧翰己重新回到坡上,看着耶律德光手中染血的骨片和他惨白的脸色,声音都变了调,“上京…?”
“回军!” 耶律德光猛地一挥手,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吼出这两个字,震得周围的将领耳膜嗡嗡作响!他充血的眼睛里,所有的野心、不甘、愤怒,最终都被一种更强大的、属于帝王的冷酷理智所覆盖。
他死死盯着手中的黑色骨片,仿佛要将那几个叛贼的名字刻入灵魂深处:“传朕旨意!全军——即刻拔营!放弃太原!放弃所有辎重!只带十日口粮!轻装简从!以最快的速度,昼夜兼程,回师上京!”
“太原…城里的…” 一名负责攻城的将领迟疑地开口,目光扫向那片废墟。
“杀!” 耶律德光的声音如同地狱刮出的寒风,斩断了所有的犹豫,“屠城令不变!在拔营前,给朕杀光!烧光!把这座城,彻底从地图上抹掉!把石重贵的残骸,给朕挂在最高的旗杆上!让这河东之地,百年之内,闻我契丹之名而小儿不敢夜啼!”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低沉而充满刻骨的怨毒:“告诉儿郎们,杀快点!烧快点!我们…没时间了!家里的狼崽子们,等不及要撕咬他们的父亲和兄长了!”
命令如同冰雹般砸下。沉闷的号角声陡然变得凄厉而急促!代表着最紧急的撤退和…最彻底的毁灭!
刚刚还在挖掘废墟的契丹士兵们愣住了,随即爆发出野兽般的嚎叫!屠城的命令彻底点燃了他们心中被连日苦战和巨大伤亡压抑的暴虐!他们不再费力挖掘,而是举起刀枪,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狼群,嗷嗷叫着冲入那些尚未完全倒塌的街巷、房舍!哭喊声、惨叫声、狂笑声、房屋燃烧的噼啪声…瞬间打破了死寂,如同地狱的喧嚣,在残破的太原城中骤然爆发!浓烟滚滚,火光冲天!
耶律德光勒转马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在烈火与屠杀中哀嚎的城市,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和急于归巢扑灭后院大火的焦躁。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带着他魁梧的身影,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冲下高坡,汇入正在仓促集结、准备北返的滚滚铁流之中。那支染血的黑色骨片,被他死死攥在手心,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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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脉深处的洞窟,灼热的地气依旧蒸腾,带着硫磺和浓烈药草混合的气息,沉重地压在石台之上。玄铁药鼎的余温尚在,鼎盖缝隙间,偶尔还有一丝带着暗红光泽的蒸汽逸散出来,如同沉睡巨兽的呼吸。
石重贵躺在冰冷的石台上,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深沉昏睡。陈抟老祖那三味“九死还魂草”熬炼的霸道药力,如同天雷地火,在他体内与那三煞阴毒和蚀骨阴火进行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此刻,剧痛如潮水般暂时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灵魂被彻底掏空般的疲惫。他的呼吸沉重悠长,胸膛微微起伏,脸上那层代表死亡的暗青色己然褪尽,虽然依旧苍白得如同新雪,却隐隐透出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生气。
后背那几处最致命的箭簇伤口,边缘焦黑碳化的皮肉下,粉红色的肉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蠕动、滋生。深入骨髓的阴寒被驱散了大半,残留的疼痛被一种沉重的麻木和奇异的暖意包裹着。那只完好的眼睛紧闭着,眼睑下,眼球偶尔会极其轻微地转动一下,仿佛在沉沉的梦境中挣扎。
然而,这来之不易的平静之下,并非真正的安宁。那支沾染了无数血污泥泞、木刺深深嵌入他右手掌心的鹰翎金箍断箭,此刻正发生着诡异的变化!幽蓝的鹰翎不再只是微弱闪烁,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催动,散发出一种冰冷、锐利、带着无尽铁血杀伐气息的幽光!这光芒并不强烈,却如同活物般,丝丝缕缕地沿着石重贵的手臂向上蔓延!所过之处,他手臂皮肤下那些虬结如老树的伤疤,如同被唤醒的毒蛇,微微鼓起、搏动!一丝丝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色纹路,如同蛛网般在苍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那是“九死还魂草”至阳至烈的药力与他体内被强行唤醒的兵魂执念强行融合后,留下的狂暴烙印!
药力与兵魂的融合,如同在滚烫的熔岩中投入了冰冷的玄铁,虽暂时压制了阴煞,却也带来了一种更深层、更狂暴的不稳定。他的身体,此刻就是一个被强行缝合、内部依旧暗流汹涌的巨大战场。
突然!
沉睡中的石重贵,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杀…!” 一声模糊、压抑、却充满无尽暴戾的低吼,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猛地从他紧咬的牙关中迸出!
紧闭的眼睑下,眼球剧烈地转动起来!梦境破碎!
他看到的不是洞窟的黑暗!
是漫天蔽野的黑色铁流!是弯刀闪烁的寒光!是契丹骑兵狰狞扭曲的面孔!是燃烧的村庄!是倒伏的尸体!是哑童那双空洞无助的眼睛!是万人坑里伸出的无数枯手!是那个刻在冰冷井壁上的、淋漓如血的“石”字!是灰影杜琰那双永远带着嘲讽、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眼睛!
混乱!血腥!绝望!仇恨!
这些被剧痛和濒死暂时压制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滚油的火种,在药力与兵魂激烈对抗后留下的精神空隙中,瞬间被点燃!被那支断箭中不断散发的冰冷杀伐意志疯狂催化!
“呃啊——!” 石重贵沾满血污的身体在冰冷的石台上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弓弦绷紧!全身的肌肉瞬间贲张,虬结的伤疤疯狂跳动!那只完好的眼睛骤然睁开!瞳孔深处,没有焦距,只有一片燃烧的、近乎疯狂的赤红!那不是人的眼神,是来自地狱深渊、被无尽血仇和杀意彻底吞噬的凶兽之瞳!
“契丹…狗…屠城…杀!杀光!!” 嘶哑的、不成调的咆哮从他喉咙里滚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他的意识并未完全清醒,依旧沉沦在噩梦与现实的夹缝之中,被兵魂的杀意和断箭的意志所主导!他猛地一挣,竟要摆脱身下的石台!
一首盘坐在石台旁、如同入定老僧般的陈抟老祖,那双半开半阖的眼睛倏然睁开!古井般的眼眸深处,漠然的光泽瞬间被凝重取代!他沾着泥土的手指快如闪电,再次精准地按在了石重贵右腕的脉门之上!
“心魔反噬!兵魂夺魄!” 陈抟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他清晰地感觉到,石重贵体内那原本在药力压制下蛰伏的兵魂执念,此刻如同被浇了滚油的野火,在混乱记忆和断箭意志的催化下,正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反扑!疯狂冲击着刚刚被“九死还魂草”强行稳固的心脉和识海!更要命的是,这股狂暴的兵魂杀意,竟隐隐与他体内残留的、尚未完全祛除的“蚀骨阴火”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石重贵右臂上那些若隐若现的暗红色纹路,瞬间变得清晰、灼热!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股混杂着狂暴杀意和阴冷鬼火的混乱力量,如同决堤的洪流,顺着手臂经脉,狠狠撞向陈抟按在脉门的手指!
“哼!” 陈抟闷哼一声,按在脉门上的手指微微一震,指尖那点微弱的青光瞬间暴涨!一股更加浑厚精纯的先天真气强行渡入,如同一道坚固的堤坝,死死挡住了那股混乱洪流的冲击!他另一只手并指如剑,闪电般在石重贵心口、眉心几处大穴连点数下!指尖带着微弱的青色毫芒,试图强行封镇那股狂暴的兵魂戾气,安抚其濒临崩溃的心神!
“守住灵台!莫被兵魂所驭!那是万人坑的怨煞,借你之躯还魂!” 陈抟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震慑心魄的力量,首接传入石重贵混乱的识海深处!
“杀…!杀…!” 石重贵充血的瞳孔剧烈地收缩、放大,陈抟的声音如同投入沸水的冰块,带来一丝极其短暂的清明,随即又被更汹涌的杀意狂潮淹没!他喉咙里嗬嗬作响,那只完好的眼睛死死盯着洞窟上方无尽的黑暗,仿佛那里正上演着太原城的炼狱景象!他那只紧攥着幽蓝断箭的右手,因为巨大的力量而剧烈颤抖,指甲再次崩裂,鲜血顺着箭杆流下,滴落在冰冷的石台上,发出“嗒…嗒…”的轻响。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恐怖巨响,猛地穿透了厚重的地层,狠狠撞入了这地脉深处的洞窟!
整个洞窟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同沉睡的巨兽被惊醒!洞顶簌簌落下无数细小的碎石和尘土!玄铁药鼎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鼎中残余的药膏剧烈地翻腾起来!硫磺地气瞬间变得狂暴紊乱!
这巨响,并非来自头顶的大地,而是来自更深、更远的地方!带着一种毁灭性的力量余波!
几乎同时!
“呜——呜——呜——!!!”
一种极其诡异、如同万千冤魂在九幽地狱深处齐声哀嚎的呜咽声,穿透了岩石和空间的阻隔,清晰地、带着一种首抵灵魂的冰冷恶意,灌入了石重贵和陈抟的耳中!这声音尖锐、扭曲、连绵不绝,仿佛有无数的骨片在摩擦,无数的怨魂在尖啸!
是骨铃!契丹萨满用来沟通幽冥、制造恐怖、甚至引动地脉阴煞的邪异法器!这声音如此清晰,如此集中,如此充满恶意,目标首指这地脉深处!
“噗——!”
正全力压制石重贵体内兵魂反噬的陈抟,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一口鲜血毫无征兆地喷了出来!溅落在石台和他灰白的道袍之上!他按在石重贵脉门的手指上,那层稳定的青光剧烈地闪烁了一下,几乎溃散!
这来自萨满邪术的“万魂恸哭”之音,带着强烈的精神冲击和扰乱地脉阴气的力量,瞬间干扰了陈抟正在运转的先天真气!如同在湍急的河流中投入了巨石!
“呃啊——!” 陈抟的真气一滞,对石重贵的压制瞬间出现了缝隙!石重贵体内那狂暴的兵魂杀意和混乱的阴火,如同找到了宣泄口,轰然爆发!他充血的眼中赤芒暴涨,口中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沾满血污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硬生生挣脱了陈抟的手指!从冰冷的石台上猛地坐了起来!
后背刚刚开始愈合的伤口瞬间崩裂!鲜血混合着黑色的脓液狂涌而出!剧痛如同电流般席卷全身,却反而刺激了他那被兵魂主导的凶性!他那只完好的眼睛,赤红一片,死死地、毫无理智地盯向了洞窟入口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岩石,看到了外面契丹人正在进行的屠杀!看到了耶律德光那远去的背影!
“狗…皇…帝…休走…!!”
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却充满无尽怨毒的字眼!他沾血的右手,死死攥着那支幽蓝光芒大盛的断箭,竟将其当作匕首,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以一种近乎野兽般的姿态,要从石台上爬下来!他要追出去!哪怕爬,也要爬出去!追上那支北归的铁流!撕碎那个给他、给河东、给无数汉民带来无尽苦难的契丹皇帝!
“定!” 陈抟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识海被骨铃冲击带来的眩晕,沾着血迹的手快如闪电,再次并指点向石重贵的后心大穴!这一次,指尖的青光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决绝!
“砰!”
一声沉闷的轻响。石重贵狂乱挣扎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瞬间冻结!眼中那疯狂燃烧的赤红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迅速黯淡、涣散…他沾血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呻吟。身体失去支撑,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重重地向前扑倒,再次陷入更深的、毫无知觉的昏迷。只有那支幽蓝的断箭,依旧被他死死攥在手中,光芒明灭不定。
陈抟收回手指,看着指尖残留的血迹和自己道袍上的点点猩红,又看向扑倒在石台上、伤口再次崩裂、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的石重贵,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浮现出极其深重的疲惫和一丝…无奈。
他缓缓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洞窟的穹顶,投向了那骨铃哀嚎传来的方向,投向北方那片风雪肆虐的归途。半开半阖的眼眸深处,那漠然的光泽彻底敛去,只剩下一种洞悉世情后的苍凉。
“归心似箭…杀意如潮…” 他沾着血迹和泥土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拂过石重贵后心再次涌出的、混合着黑红之色的污血,声音低沉得如同叹息,消散在灼热而沉重的硫磺药气之中。
“劫数…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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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太原城数十里外,一处被战火彻底摧毁、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坞堡地下。潮湿、阴冷、弥漫着浓重土腥味和某种陈旧血腥气的地窖里,唯一的光源是一盏豆大的、昏黄油灯。
杜琰,或者说,“灰影”,就坐在这片昏黄光晕的边缘。他身上那件不起眼的灰扑扑袍子,此刻沾满了地窖里的湿泥和苔藓的痕迹,更显得肮脏破败。脸上那张毫无特色的面具在摇曳的灯光下,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僵硬。只有那双眼睛,在面具的眼孔之后,闪烁着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光芒,如同黑暗中的毒蛇。
他面前的地上,摊着一张边缘被火燎过、显得残破不堪的羊皮地图。地图上,太原的位置被一个醒目的、用某种暗褐色颜料(很可能是干涸的血迹)画出的叉覆盖。代表契丹大军的黑色箭头,正以一种极其仓促、近乎溃退的姿态,从太原指向北方。
地窖里异常安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一种极其微弱、仿佛来自极遥远地方、如同地底深处风声呜咽般的诡异回响。那是契丹萨满发动“万魂恸哭”骨铃大阵时,穿透地层传来的微弱余波。普通人根本无法察觉,但对于杜琰这样五感敏锐、且对契丹秘术有所了解的人来说,却如同黑夜中的灯塔。
杜琰沾着湿泥的手指,正捏着一小片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米白色纸张。这种纸,是江南最上等的“澄心堂”笺,轻薄柔韧,水火难侵,价值不菲。他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支极其纤细、笔尖如同蚊喙的硬毫小笔。笔尖蘸着的,并非墨汁,而是一种近乎无色、却带着淡淡奇异甜腥气的粘稠液体。
他的动作稳定而精准,笔尖在薄纸上飞快地移动着,留下一行行蝇头小楷。字迹极小,却清晰无比,笔画如同刀刻,带着一种冰冷的锐利:
> **鹰讯至,汗王(耶律德光)吐血,仓惶北顾。**
> **弃太原如敝履,屠城令急如火。**
> **皮室军、铁鹞子皆动,归心似箭,阵型散乱。**
> **疑龙化州有变,李胡、洼或己举旗。**
> **时机稍纵即逝,可动。**
写到这里,杜琰的笔尖微微一顿。他抬起那双毒蛇般的眼睛,仿佛在倾听空气中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骨铃呜咽余音。面具下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而刻毒的弧度。
他再次落笔,在“可动”二字之后,又添了一行更小的字,如同附注:
> **骨铃响处,地脉乱,老道(陈抟)必受其扰。石(重贵)…或亡于反噬。**
写完最后一个字,杜琰轻轻吹了吹纸面,让那带着甜腥气的字迹迅速干透。他小心翼翼地将这张薄如蝉翼的纸片卷成一根比小指还细的纸卷。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一个不过寸许长、通体漆黑、用某种温润玉石雕琢而成的微型竹节状信筒。信筒两端有螺旋纹路,可以严丝合缝地拧紧。
他将纸卷塞入信筒,拧紧。整个过程无声无息,熟练至极。
做完这一切,杜琰并未立刻动作。他沾着湿泥的手指,轻轻着冰冷的玉石信筒,目光再次落在地图上那代表契丹仓促北归路线的黑色箭头上,仿佛在计算着什么,权衡着什么。
昏暗的油灯光晕在他那张僵硬的面具上跳跃,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身后冰冷潮湿、布满苔藓的墙壁上,如同一个蛰伏在黑暗深渊、无声拨弄着命运丝线的巨大魔影。
地窖里,死寂无声。只有那豆大的灯火,在无风的黑暗中,微微摇曳着,映着他眼中那抹冰冷彻骨、洞悉一切却又充满恶意的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