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破后的第七日。雪,终于停了。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这座曾经繁华的都城,如同巨大的裹尸布。阳光吝啬地挤出云缝,惨白无力地照在覆满积雪的废墟、焦黑的梁柱和冻结的血泊上,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映的一切都更加的死寂、冰冷。空气中弥漫着焚烧后的焦糊、尸体腐败的恶臭,以及一种更深沉的、名为绝望的气息。
北城,原本属于后晋皇家苑囿的一角。几座相对完好的殿宇被契丹人粗暴地征用,成了临时关押重要俘虏的囚笼。其中一座偏殿,门楣上原本“含芳殿”的匾额被粗暴地砸落在地,踩得粉碎。殿内,高大的穹顶下,光线昏暗,寒气刺骨。昔日铺陈的锦绣地毯早己被泥泞的靴底和污血浸透、撕烂。殿中空旷,只有几根粗大的蟠龙金柱矗立着,柱身上象征皇权的蟠龙浮雕,如今被泼溅上了大团大团暗褐色的、早己干涸的血迹,龙目圆瞪,仿佛在无声的控诉着末日的疯狂。
殿内一角,临时用生锈的铁条和粗大的圆木围出了一个巨大的囚笼。里面密密麻麻蜷缩着数十人。全是男人。有须发皆白、穿着破烂紫袍的前朝宰相;有铠甲破碎、遍体鳞伤的禁军将领;更多是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文官。他们像一群待宰的羔羊,挤在一起,试图从彼此身上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却只换来更深的寒冷和恐惧。每个人脸.上都刻着同样的印记:麻木、绝望,以及对即将到来的未知命运的深深恐惧。空气中弥漫着汗臭、血腥和失禁的臊味。
冯道,就蜷缩在囚笼最靠里的角落。他身上那件标志性的、浆洗得发白的旧道袍,如今沾满了泥污、血渍和呕吐物的痕迹,皱巴巴地裹着他单薄的身体。他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只露出花白凌乱的鬓角和微微颤抖的肩膀。他竭力将自.己缩到最小,仿佛这样就能从这无边的恐惧和屈辱中消失。然而,身体深处传来的、因寒冷和恐惧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却出卖了他。
没有声音。囚笼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和牙齿不受控制磕碰发出的“咯咯”轻响。每一次殿门外沉重的皮靴.踏过积雪的脚步声,每一次铁链拖曳的哗啦声,都像重锤敲在每一个囚徒的心上,让他们惊惧地抬起头,又绝望地垂下。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变得粘稠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只是半炷香。
“哐当一- -!”
殿门被粗暴地踹开!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猛地灌入!几个身材魁梧、披着厚重皮袍的契丹武士鱼贯而入。他们脸上带着征服者特有的、混合着残忍与戏谑的狞笑,目光如同饿狼般扫视着囚笼中的“猎物”。为首一人,正是耶律麻答,耶律德光的心腹悍将,一个以暴虐和酷刑为乐的屠夫。他腰间挂着一柄形状怪异、 带着倒钩的弯刀,刀柄上镶嵌的宝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
“都滚起来!”-一个通译模样的汉人,狐假.虎威地尖声喝道,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
囚笼的铁栅门被哗啦啦打开。契丹武士如同驱赶牲口般,挥舞着皮鞭和刀鞘,粗暴地将挤作一团的俘虏们往外拖拽、驱赶、哭喊声、哀求声、跌倒的碰撞声瞬间打破了死寂。
冯道被人群裹挟着,踉踉跄跄地被推出了囚笼。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凌乱地贴在额前,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试图维持最后一点作为“不倒翁’的体面,但那佝偻的背脊和无法抑制的颤抖,却暴露了他内心无边的恐惧。
“你!”一只带着浓重羊膻味、沾满油腻的大手猛地揪住了冯道的衣领,像拎小鸡- -样将他从人群中粗暴地拖拽出来,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是耶律麻答。
冯道闷哼一声,摔得眼冒金星,旧伤被牵扯,剧痛让他蜷缩起来。他挣扎着想抬头,下巴却被一只穿着厚重皮靴的脚狠狠踩住,冰冷的靴底带着雪水和泥污,碾磨着他苍老松弛的皮肉,强迫他扬起脸,对上一双充满残忍和戏谑的、如同野兽般的眼睛。
“老东西!”耶律麻答俯下身,带着浓烈酒气的恶臭喷在冯道脸上,他用生硬的汉话夹杂着契丹语咆哮着,唾沫星子西溅,听说你伺候过好几个汉人皇帝?骨头够软!命也够长!是不是?”他用力碾着冯道的下巴,发出令人牙酸的骨骼摩擦声。
周围的契丹武士爆发出粗野的哄笑。通译谄媚地翻译着,添油加醋。
冯道浑浊的眼中充满了痛苦和屈辱的泪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呜咽,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只能徒劳地、微弱地挣扎着。
“骨头软?好!”耶律麻答狞笑着,眼中闪烁着变态的兴奋光芒,猛地松开了脚,“本将军今天,就让你变得更‘软’一点!软到...连男人都做不成!”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大殿角落一个临时用厚重毡毯和破旧屏风围起来的区域。
那里,隐隐透出火光,空气中有-种奇异的、 混合着浓烈草药和血腥 的焦糊气味飘散出来。那里,就是契丹人临时设置的“蚕室”一一阉割之刑的场所!
“拖过去!给这老狗去势!”耶律麻答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宣判。
不一一!”冯道猛地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哀嚎!那是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恐惧!他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如同濒死的鱼一般疯狂地挣扎起来!双手死死地护住自己的,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地哀求:“将军!饶命!饶了老朽!老朽..老朽愿降!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老朽知晓汉地机密!知晓府库藏宝!知晓..啊一一!
他的哀求被粗暴地打断。两名如狼似虎的契丹武士狞笑着扑.上来,如同铁钳般死死钳住他枯瘦的手臂,将他整个人粗暴地拖离地面!像拖一条死狗般,拖向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毡毯围挡!冯道花白的头发在挣扎中散乱,道袍被撕扯开,露出嶙峋的胸膛。他双脚徒劳地蹬踹着冰冷的地面,发出绝望的、非人的哀嚎和呜咽,那声音凄厉得足以撕裂最坚硬的心肠。
“老狗!现在想降?晚了!”耶律麻答狂笑着,眼中闪烁着施虐的快意,“先让老子看看你的‘忠心’,够不够分量!动手!
毡毯被粗暴地掀开一角。里面是一个临时搭建的、简陋到极致的行刑台。几块粗糙的木板拼凑而成,上面铺着肮脏的、浸透暗褐色污渍的麻布。一个烧得通红的炭盆放在旁边,里面插着几把形状怪异、尖端烧得暗红的铁钳和弯刀,散发出灼人的热浪和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一个穿着油腻皮围裙、脸上带着麻木残忍表情的契丹行刑手,正用一块破布擦拭着一柄闪着寒光的、异常锋利的弧形薄刃小刀。
冯道被狠狠掼在冰冷的木台上。刺骨的寒意瞬间穿透他单薄的衣物。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浑浊的瞳孔里倒映着那烧红的铁器、那闪着寒光的薄刃、那行刑手毫无感情的眼睛...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挣扎停止了,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抽搐和筛糠般的颤抖。
“按住他!”行刑手用契丹语低吼一声。几个契丹武士立刻扑.上来,用粗糙的、带着厚茧的大手,如同铁箍般死死按住了冯道枯瘦的西肢、肩膀和头颅!巨大的力量让他丝毫动弹不得,连转动一下眼珠都成了奢望。他的嘴被一块带着浓重汗臭和血腥.味的破布粗暴地塞住,只能发出沉闷的、绝望的“呜呜”声。
冰冷的刀刃,带着死亡的寒意,贴上了他大腿内侧最的皮肤。
冯道猛地一颤!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一股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他看到了行刑手高高举起的手臂,看到了那薄刃在昏暗光线中划出的、-道冰冷的弧光!
“呜一一!!!!”
一声被破布死死堵在喉咙深处、却依旧凄厉绝望到足以刺穿耳膜的惨嚎,猛地从冯道胸腔中迸发出来!与此同时,是刀刃切入皮肉、切断筋腱、撕裂血肉的、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剧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首接烙印在灵魂深处!瞬间摧毁了所有的理智和感知!冯道被死死按住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如同一张拉满到极限的弓!脖颈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暴凸!塞着破布的嘴巴张到最大,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漏气般的声音!眼球因巨大的痛苦而疯狂地凸出,布满血丝,几乎要从眼眶中迸裂出来!
紧接着,是烧红的烙铁!带着刺鼻的皮肉焦糊味,狠狠地按在了那鲜血狂涌的创口之.上!
“滋啦一-一-!!!”
白烟猛地腾起!伴随着-种更加深入骨髓、足以让人灵魂出窍的灼烧剧痛!冯道弓起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砸回冰冷的木台!剧烈的抽搐变成了濒死般的痉挛!塞着破布的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如同野兽濒死、又似婴儿啼哭般诡异而绝望的呜咽。眼前的一切迅速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尽的深渊坠落..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
冯道在一-阵深入骨髓的、混合着灼烧和撕裂的剧痛中,极其艰难地恢复了一丝模 糊的意识。他发现自己被随意地丢弃在含芳殿冰冷角落的一堆肮脏的草席上。身下是冰冷坚硬的石板,浓烈的血腥和草药混合的恶臭包裹着他。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那处无法形容的、如同被“业火反复灼烧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和强烈的眩晕。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了- -下眼珠。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殿顶那高高的、布满蛛网和烟尘的藻井在眼前旋转。耳边是契丹武士粗野的谈笑声、皮鞭抽打皮肉的闷响、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女子凄厉的哭喊。这些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冰冷的水幕传来,遥远而不真实。
一股巨大的、几乎将他压垮的屈辱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液,顺着每一寸断裂的神经,注入他的西肢百骸。他侍奉过数朝君主,历经无数风浪,自诩能屈能伸,在权力的漩涡中如履薄冰却始终不倒。他以为自己早己看透世事,心如古井,能承受任何屈辱。然而此刻...身体最深处、作为-个男人最根本的尊严和象征,被粗暴地、彻底地剥夺、践踏、焚毁!这种屈辱,这种痛楚,这种灵魂被撕裂的绝望..是他从未想象过的地狱!
“嗬...嗬..”他想哭,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喉咙里只能发出破败风箱般的嘶哑抽气声。塞口布早己被取下,但他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冰冷的石板不断吸走他体内残存的热量,死亡的阴影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他,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熟悉的皮靴声由远及近,停在了他蜷缩的草席旁。
是耶律麻答。他魁梧的身影挡住了本就昏暗的光线,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将冯道彻底笼罩。他俯视着草席.上这团蜷缩的、散发着死亡和恶臭气息的“东西”,脸上带着一种残忍的满足和毫不掩饰的轻蔑。
“老狗,”耶律麻答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烈的酒气和戏谑,“滋味如何?现在..够‘软了吗?”
冯道沾满污血和泪痕的脸埋在冰冷的草席里,身体因剧痛和极致的寒冷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他没有回应,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力气回应。屈辱和剧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残存的意识。
耶律麻答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他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指,如同拨弄一块腐肉般,用带着铁指套的拇指,粗暴地扳起冯道沾满血污的下巴,强迫他看向自己那双充满的眼睛。
“想活命吗?老狗?”耶律麻答的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恶魔般的诱惑和冰冷的威胁,“本将军现在给你个机会。”
冯道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对上耶律德光心腹那双毫无人性的眼睛。求生的本能,如同黑暗中微弱摇曳的烛火,在无边的绝望和屈辱中,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我知道...你们汉人...最会伺候人。”耶律麻答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笑容狰狞,“尤其是...伺候过皇帝的老狗。给你个差事,去伺候我们大辽新封的‘儿皇帝’(指契丹扶植的后晋傀儡石重贵原型) .. .还有他宫里那些..娘娘们。把她们伺候舒服了...说不定,能赏你口饭吃,让你这条老狗...多活几天?”
“儿皇帝”..“娘娘们”..伺候...
这几个词,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扎进冯道刚刚遭受重创、鲜血淋漓的神经!去伺候那个被契丹人扶植起来、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傀儡皇帝?去伺候那些被契丹人掳掠、如同玩物般囚禁在深宫中的前朝妃嫔?用他现在这副...残缺的、散发着恶臭的身体?
一股比身体剧痛更甚百倍、足以焚烧灵魂的极致屈辱感,如同火山喷发般,猛地从冯道残破的躯体深处爆发出来!他那原本因剧痛而涣散的眼神,瞬间爆射出骇人的光芒!那是混杂着滔天恨意、无尽羞耻和濒临崩溃的疯狂!
“呃...啊...!. ”他沾血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到极致的低吼,身体猛地一挣,竟想扑向耶律麻答!如同被逼到绝境的、伤痕累累的老狼,亮出最后一点残破的獠牙!
“砰!
一只穿着厚重皮靴的大脚,如同铁锤般狠狠踹在冯道的胸口!
“噗一一!”冯道如同破麻袋般被踹得翻滚出去,重重撞在冰冷的殿柱上!一大口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黑血狂喷而出!剧痛瞬间淹没了所有意识,眼前彻底陷入黑暗。只有那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恨意,如同烙印,深深烙在灵魂深处。
“不识抬举的老阉狗!”耶律麻答厌恶地啐了一口,看着蜷缩在柱下、气息奄奄、如同真正死狗般的冯道,眼中最后一点戏谑也消失了,只剩下纯粹的冰冷和杀意。他挥了挥手, 如同驱赶苍蝇, “拖下去!扔到浣衣局!跟那些刷马桶的老婆子一起!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伺候人!
两名契丹武士应声上前,如同拖拽一具真正的尸体,粗暴地抓住冯道的脚踝,将他倒拖着,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混杂着污血和秽物的拖痕,拖出了含芳殿,拖向那更加黑暗、更加肮脏的深渊。
汴梁宫城深处,靠近西苑最偏僻的角落。这里远离了前殿的喧嚣和血腥,却弥漫着另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腐烂的气息。几排低矮破败的平房,墙壁斑驳,糊着厚厚的、冻得硬邦邦的污泥。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混合着劣质皂角、尿臊、粪便和腐烂食物的恶臭,令人欲呕。这里,是宫中最低贱的奴仆一一浣衣 奴和刷洗奴居住和劳作的地方。
一间如同冰窖般、散发着浓烈霉味和尿骚气的破败小屋。墙壁结着厚厚的白霜,角落里堆着散发恶臭的脏衣和破损的恭桶。唯一的“床铺”是墙角一堆湿冷、散发着霉烂气味的稻草。
冯道被像扔垃圾一样,重重地扔在了这堆稻草上。身体撞击地面的剧痛让他从短暂的昏迷中再次痛醒。那处被粗暴处理的伤口,如同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搅动,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折磨。刺骨的寒冷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地吞噬着他残存的热量。浓烈的恶臭熏得他阵阵眩晕。
他蜷缩在冰冷湿臭的稻草堆里,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不停地痉挛、颤抖。意识在无边的痛苦和黑暗的深渊边缘反复沉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只是片刻。
小屋那扇破败不堪、布满虫蛀痕迹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呻吟,被缓缓推开了一道缝隙。一股更加浓烈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灌入。-个佝偻、瘦小的身影,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木棍,蹒跚地挪了进来。
那是一个老得看不出具体年纪的宦官。脸.上的皱纹深得如同刀刻,层层叠叠,堆积着岁月和苦难的沟壑。皮肤是常年不见阳光的惨白,布满老人斑。浑浊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目光呆滞而麻木,仿佛早己被这深宫的污秽和绝望吸干了所有的生气。他身上穿着-件看不出原本颜色、补丁摞补丁、同样散发着浓重尿臊味的破旧宦官.袍服。
老宦官似乎对屋里多了- -个半死不活的人毫不意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佝偻着背,挪到墙角一个散发着恶臭的恭桶旁,拿起一把磨损严重的硬毛刷子,沾着旁边木桶里浑浊冰冷的脏水,开始机械地、一下一下地刷洗起来。刷子摩擦桶壁发出刺耳的“嚓嚓”声,在死寂的小屋里格外清晰。
冯道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那个佝偻的背影。那麻木的眼神,那卑微的姿态,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腐朽感...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瞬间映照出他此刻,以及未来全部的可悲命运!
去势...浣衣奴...刷洗恭桶..与这腐朽麻木的老宦官为伍...在这污秽恶臭的角落,如同蛆虫般苟延残喘,首到无声无息地腐烂...
“不...”.一个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声音,从冯道沾血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不是哀嚎,不是求饶,而是源自灵魂最深处、被极致屈辱和绝望激发出的、最后一丝不甘的嘶鸣!
就在这绝望的嘶鸣即将被无边的黑暗吞没的刹那!
一个念头!一个冰冷、坚硬、如同淬火后的寒铁般的念头!带着无边的恨意和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疯狂算计!如同划破浓雾的闪电,猛地劈入冯道濒临崩溃的识海!
石敬瑭!
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怨毒,在他脑海中.炸响!那个割让燕云、认贼作父、将中原带入这万劫不复深渊的儿皇帝!那个他曾经侍奉过、甚至某种程度上...推波助澜过的君主!
耶律德光...耶律麻答...契丹..还有金陵城里那些猜忌他、坐视他沦落至此的皇帝和权贵...所有将他推入这地狱深渊的面孔,瞬间交织在一起!
-股混杂着无边恨意和极致求生欲的冰冷洪流,如同沉寂的火山,在冯道残破的躯体内轰然爆发!瞬间压倒了身体的剧痛和寒冷!
他沾满污血的脸埋在冰冷湿臭的稻草里,身体依旧在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然而,那双原本因剧痛和屈辱而浑浊涣散的眼睛,在散乱花白头发的遮掩下,却猛地爆射出骇人的精光!那光芒不再有丝毫的软弱和绝望,只剩下一种被逼到绝境、洞悉一切后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冷酷、怨毒和一-种近乎疯狂的隐忍!
他颤抖的手指,在冰冷的地面上,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力气,划拉着。指甲在布满污垢的石板,上,留下几道极其微弱、却异常深刻的划痕。那不是字,是一种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扭曲的印记。
忍!
等!
石...敬瑭!
指甲崩裂,指尖渗出鲜血,混入地.上的污垢。
冯道沾满污血和泪痕的脸,在冰冷恶臭的稻草里,极其轻微地、扭曲地扯动了一下。那不是笑,是比哭更狰狞的表情。是毒蛇在黑暗洞穴中,无声地亮出了淬毒的獠牙。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自己蜷缩得更紧。如同一条被打断了脊梁、却依旧死死盯着猎物咽喉的老狗。身体的颤抖依旧,但那颤抖的韵律,却悄然发生了变化。不再仅仅是痛苦和寒冷,更带上了一种深沉的、等待致命一击的蛰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