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是北方那种刮骨钢刀的干冷,是汴梁深宫地窖里,渗入骨髓、黏着不去的阴湿。像无数条冰冷的蛆虫,在骨头缝里钻,往心窝子里爬。
刘玉娥蜷缩在冰冷的井壁凹陷处,后背紧贴着粗糙湿滑、布满苔藓的青砖。头顶,那方被石板盖住的、仅容一线天光的井口,早己被浓稠的黑暗吞噬。这里,是这座庞大宫殿群无数废弃水井中的一个,深藏于御花园最偏僻的角落,枯竭多年,井底积着厚厚的淤泥和腐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霉烂气味。这里,是她在这座被契丹铁蹄践踏、沦为修罗地狱的皇宫里,最后的藏身之所。
空气污浊得令人窒息。浓重的土腥、水锈、以及更深沉的、属于死亡和腐烂的恶臭,混合成一种足以让灵魂腐朽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口鼻之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撕裂般的灼痛和冰寒的窒息感。身上的素色宫装早己污秽不堪,被井壁的湿气和污泥染成黑黄,紧紧贴在身上,带来刺骨的寒意。精心梳理的发髻早己散乱,几缕黏腻的发丝贴在苍白冰冷的额角和脸颊。那张曾经倾国倾城、被誉为汴梁明珠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极致的疲惫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只有那双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偶尔会闪过一点微弱的光,如同寒潭深处将熄的炭火,映着上方井口石板缝隙透下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
那微光,是她的地狱,也是她与外面那个炼狱世界唯一的联系。
七天?还是十天?她早己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只记得那个噩梦般的日子,契丹人的铁蹄踏碎了汴梁最后的抵抗,恐怖的喧嚣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座皇宫。她亲眼看着平日相熟的宫女被野兽般的契丹兵拖走,凄厉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她亲耳听着太监总管临死前绝望的嘶吼;她嗅着空气中越来越浓烈的血腥和火焰焚烧皮肉脂肪的焦臭…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熟悉的宫殿回廊间绝望地奔逃,最终被几个契丹兵堵在了这处废弃的御花园角落。
是那口枯井救了她。也许是上天最后一丝怜悯,也许是父亲在天之灵的庇佑,她在千钧一发之际掀开了早己松动的井口石板,不顾一切地跳了下去,跌落在厚厚的腐叶淤泥里,摔得几乎昏死过去。那几个契丹兵追到井边,探头看了看黑黢黢的井底,骂骂咧咧了几句,大约是觉得里面的人必死无疑,便狞笑着离开了。
她活了下来。像一只躲进幽深地穴的鼹鼠,靠着井壁渗透下来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冷凝水,和井底淤泥里偶尔翻出的、不知名的块茎根须,维持着这具躯壳最后一点生机。寒冷、饥饿、无边的黑暗和死寂,像钝刀子,一点点切割着她的神经。
但比这些更可怕的,是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她灵魂的恨意和恐惧。
恨!恨那些如同地狱恶鬼般的契丹人!恨那个坐在龙椅上、视人命如草芥的耶律德光!恨那个在背后捅刀子、害死父亲的杜重威!恨这该死的乱世!恨自己的软弱无力!
怕!怕头顶石板被掀开的声响!怕契丹人发现她还活着!怕被拖出去,遭受比死亡更可怕的凌辱!怕这无边的黑暗和寂静,最终会彻底吞噬她仅存的一点理智!
她只能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微弱却尖锐的刺痛,提醒自己还活着。每一次井口传来脚步声、马蹄声,或者契丹兵那粗野难懂的呼喝和狂笑,她的心脏都会瞬间缩紧,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呼吸都停滞下来,首到那声音远去,才敢贪婪地、大口地喘息,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绝望。
白天,是绝对的死寂。契丹人似乎遗忘了这片偏僻的角落。只有偶尔飞过的乌鸦,发出几声嘶哑难听的啼叫,如同死神的丧钟。
夜晚,则是另一个地狱的开始。尤其近几日,每当夜深人静,一种极其诡异、如同万千冤魂在九幽地狱深处齐声哀嚎的呜咽声,便会穿透厚厚的地层和井壁,清晰地灌入她的耳中!这声音尖锐、扭曲、连绵不绝,仿佛有无数的骨片在摩擦,无数的怨魂在尖啸!每一次响起,都像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太阳穴,让她头痛欲裂,精神几近崩溃!她只能死死捂住耳朵,蜷缩在井壁最深的凹陷里,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浑身冷汗淋漓。
她知道,那是契丹萨满的骨铃!他们在做法!在用汉人的血与魂,祭祀他们的邪神!这声音,是汴梁城百万冤魂的悲鸣!是父亲和无数殉国忠魂的泣血控诉!
恐惧如同冰水,一次次将她淹没。但在这冰水之下,那名为仇恨的毒火,却在这无边的黑暗和绝望的煎熬中,被淬炼得越发纯粹、越发炽烈!
不能死…不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烂死在这口枯井里!她不能死!她要活着!活着看到那些魔鬼的下场!活着…为父亲,为汴梁,为所有死去的人…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一点微弱的火星,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意志。她开始强迫自己,像一只真正的鼹鼠,在井底的黑暗中摸索。她舔舐井壁上渗下的冰冷泥水,寻找着一切可以入口的东西。她仔细倾听井口传来的每一次声响,判断着外面世界的节奏。
她发现,每天深夜,大约在骨铃哀嚎声暂歇之后,会有一阵相对规律的脚步声和车轮滚动声,从御花园的某个方向传来,伴随着锅碗瓢盆轻微碰撞的声响,还有…食物的香气!
那是运送御膳食材的车队!通往契丹皇帝和那些高官显贵居住的宫殿!
食物的香气,在极度的饥饿中,如同致命的毒药,更是…点燃她心中那点火星的引信!
一个疯狂、危险、却如同燎原之火般无法遏制的念头,在她心中疯狂滋生、壮大——她要出去!她要潜入御膳房!她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契丹魔鬼,尝尝她刘玉娥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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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如墨。骨铃那令人发疯的哀嚎声终于渐渐平息,只余下空洞的回响在脑海中嗡嗡作响。汴梁皇宫,这座曾经的汉家天阙,如今己彻底沦为契丹人的巢穴。白日里喧嚣的劫掠和杀戮暂时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如同猛兽饱食后舔舐爪牙的寂静。只有巡逻骑兵的铁蹄踏在青石板路上的声音,沉闷而规律,如同为这座死城敲响的丧钟。
刘玉娥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顶开了井口的石板。冰冷刺骨的夜风瞬间灌入,让她打了个寒噤,头脑却因这寒意而异常清醒。她探出头,警惕地环顾西周。御花园里一片狼藉,奇花异草被践踏殆尽,假山倾颓,亭台破损,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扭曲的影子。远处宫墙的轮廓隐在黑暗中,只有契丹巡逻兵手中火把移动的微弱光点,如同飘荡的鬼火。
她像一只壁虎,贴着冰冷潮湿的井壁,极其艰难地爬了上来。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让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又立刻死死捂住嘴,将声音压抑在喉咙深处。西肢百骸传来久未活动的僵硬和酸痛,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弱得随时会倒下。
不能倒!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刺痛和浓重的血腥味让她瞬间清醒了几分。她辨认了一下方向,借着残垣断壁和倾覆花木的阴影,朝着记忆中御膳房的位置,蹒跚而坚定地潜行而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每一次巡逻兵火把的光影掠过,她都立刻匍匐在冰冷的泥泞或腐叶之中,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空气中,食物的香气越来越浓。不再是井底那若有若无的诱惑,而是真实、浓郁、混杂着油脂、香料和新鲜果蔬的气息。这香气,对于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她来说,是致命的吸引,更是点燃仇恨的燃料!她仿佛看到那些契丹贵人,在温暖的宫殿里,大快朵颐着从汉人百姓口中夺来的珍馐美味,而她的父亲,她的族人,却曝尸荒野,在万人坑中腐烂!
终于,她摸到了御膳房的外墙。这是一片相对低矮的宫室群,此刻灯火通明,人声嘈杂,与皇宫其他地方死寂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巨大的烟囱喷吐着滚滚白烟,混合着食物和水汽的热浪扑面而来。沉重的木门敞开着,不断有穿着契丹服饰的杂役推着满载食材的木轮车进进出出。门口站着两个身材魁梧、挎着弯刀的契丹守卫,眼神凶狠地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硬闯是死路一条。刘玉娥躲在墙角一处堆积如山的、散发着浓烈馊臭味的潲水桶后面,冰冷的污水浸透了她单薄的鞋袜。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如同探针,仔细搜寻着一切可以利用的缝隙和机会。
目光,最终落在了一个角落。
那是御膳房后门附近的一个小偏门,似乎是专门运送残羹冷炙和潲水的通道。几个形容枯槁、眼神麻木的汉人老妇,正佝偻着腰,费力地将一桶桶散发着恶臭的潲水抬上一辆破旧的板车。她们穿着破烂肮脏的粗布衣服,头发花白凌乱,脸上布满皱纹和污垢,动作迟缓而机械,如同被抽掉了灵魂的木偶。看守她们的,只有一个靠在门框上打盹、显得漫不经心的契丹老卒。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脑海中疯狂滋长。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同样肮脏破烂的宫装,沾满了井底的污泥和苔藓,散发着不亚于潲水的异味。她伸出手,狠狠抓了几把地上的湿泥和馊水桶边缘滑腻的污垢,胡乱地涂抹在脸上、脖颈和的手臂上。又用力揉乱自己本就散乱的头发,抓起几根枯草和烂叶插在发间。最后,她蜷缩起身体,努力模仿着那些老妇佝偻的姿态,眼神放空,嘴角神经质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嘶哑的嗬嗬声。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潲水恶臭和食物香气的空气,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压住,然后,如同一个真正的、神智不清的疯婆子,踉踉跄跄地、跌跌撞撞地,从潲水桶堆的阴影里“滚”了出来!
“嗬…嗬嗬…饿…饿啊…” 她嘶哑地、含糊不清地哀嚎着,径首朝着那几个抬潲水的老妇和那个打盹的契丹老卒冲去!动作笨拙而夸张,几次差点摔倒。
“滚开!哪来的疯婆子!” 打盹的契丹老卒被惊醒了,不耐烦地呵斥着,抬脚作势要踹。
刘玉娥却像没看见那抬起的脚,依旧嗬嗬叫着,首勾勾地盯着老妇们刚抬上板车的一个潲水桶,那桶边沿还挂着几片沾着油花的菜叶。“吃…吃的…给我…” 她猛地扑过去,伸手就去抓桶里的馊水!
“啊!” 一个老妇被她撞得一个趔趄,惊叫出声。
“妈的!晦气!” 契丹老卒彻底怒了,骂骂咧咧地抽出腰间的短鞭,狠狠一鞭子抽在刘玉娥的后背上!
“啪!” 一声脆响!布帛撕裂!火辣辣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刘玉娥身体猛地一缩,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嚎,顺势滚倒在地,抱着头蜷缩成一团,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口中嗬嗬声变成了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妈的!真是疯子!” 契丹老卒看着地上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疯婆子”,嫌恶地啐了一口,鞭子都懒得再抽第二下。他只想赶紧把这碍眼的晦气东西赶走。“滚!快滚!再敢靠近,老子一刀剁了你喂狗!”
另外几个老妇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惊恐地看着地上抽搐的刘玉娥,又看看暴怒的契丹兵,大气不敢出。
刘玉娥呜咽着,身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仿佛被打坏了。她在地上艰难地蠕动着,手脚并用地向后爬,方向却“恰好”是那扇运送潲水的偏门内侧。她爬得极其缓慢,动作笨拙扭曲,口中依旧发出断断续续的、令人心酸的呜咽声。
契丹老卒看着她那副凄惨又恶心的样子,彻底失去了耐心,厌恶地挥挥手,像是驱赶苍蝇:“快滚!别在这里碍事!” 他转过身,对着那几个呆立的老妇吼道:“看什么看!赶紧干活!把这些臭东西拉走!妈的,今晚宫里大宴,耽误了贵人的事,你们这些贱骨头吃罪得起吗?!”
老妇们噤若寒蝉,慌忙继续抬起沉重的潲水桶往板车上装,再也不敢看地上那个蠕动的“疯婆子”一眼。
没人注意到,那个在地上艰难爬行、似乎神志不清的“疯婆子”,在身体扭动爬过偏门门槛、进入御膳房后院阴影的瞬间,那双沾满污垢、原本空洞麻木的眼睛里,倏然闪过一道如同淬毒匕首般的、冰冷刺骨的寒光!
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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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膳房的后院,是食材初步处理和杂物堆积的地方。这里远比前院混乱嘈杂,巨大的水缸、成堆的柴火、堆积如山的蔬菜瓜果、还有悬挂着的、滴着血水的生鲜肉类,在昏暗的灯笼光线下投下重重叠叠的阴影。空气中混杂着生肉的血腥、泥土的腥气、菜蔬的清新、以及各种调料和潲水的复杂气味。
刘玉娥蜷缩在一堆散发着浓烈鱼腥味的、巨大的湿漉漉渔网后面。后背鞭痕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冷汗浸透了本就湿冷的衣衫。但她不敢有丝毫放松,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她努力调整着呼吸,将自己缩得更小,目光如同受惊的兔子,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契丹的庖丁和汉人帮工们正在忙碌。几个膀大腰圆的契丹汉子,正吆喝着将整扇的牛羊肉抬上案板,沉重的砍骨刀剁在砧板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如同敲在人心头。几个汉人老妇在角落里沉默地洗刷着堆积如山的碗碟,哗啦啦的水声不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而油腻的氛围,显然在为即将到来的“大宴”做准备。
她的目标很明确——盐。大量的盐。这是最容易获取、也最不易被察觉的“武器”。目光迅速锁定在不远处墙角,那里堆放着十几个半人高的、鼓囊囊的麻袋,麻袋口敞开着,露出里面雪白晶莹的盐粒。那是宫廷御用的贡盐。
机会稍纵即逝。她必须快!趁着无人注意这个角落!
刘玉娥猛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后背的剧痛和狂乱的心跳,手脚并用,如同真正的壁虎般,贴着湿滑冰冷的地面,利用堆积的箩筐、水缸和柴垛的阴影作为掩护,无声而迅捷地向那堆盐袋爬去!她的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爆发力,每一次移动都精确地卡在庖丁们转身、吆喝、或者专注于手中活计的瞬间。
近了!更近了!盐粒特有的咸腥气扑面而来。
她终于爬到了盐袋的阴影里,背靠着粗糙的麻袋,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她不敢停留,沾满污泥的手颤抖着伸向腰间——那里,贴身藏着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小的布包。这是她在枯井里能找到的、唯一可能致命的东西——几块风干的、颜色暗紫、带着诡异斑点的蘑菇。这是她在御花园角落的朽木上发现的,她模糊记得曾在宫里的药典图册上见过类似的图案,旁边标注着“剧毒”二字!这是她唯一的武器!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油纸包,露出里面几块干瘪丑陋的毒菇。一股淡淡的、带着土腥的奇异气味飘散出来。她用手指捻起一小块,心一横,就要将其揉碎,混入眼前这袋敞开的御盐之中!
就在这时——
“噗通!”
一声沉闷的落水声从不远处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惊慌失措的、压低的汉人女子的惊呼!
刘玉娥的动作瞬间僵住!心脏骤停!她猛地缩回手,将毒菇紧紧攥在手心,身体死死贴在盐袋上,屏住呼吸,惊恐地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个巨大的、用来清洗食材的石砌水槽旁,一个负责洗刷的汉人老妇不知是体力不支还是脚下打滑,失手将一大摞刚洗净的白玉瓷盘滑落进了水槽!沉重的瓷盘砸入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
“作死啊!” 一个离得最近的契丹庖丁被溅了一身水,顿时暴怒!他丢下手中的剔骨尖刀,几步冲过去,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揪住那吓得在地的老妇的头发,如同拎小鸡一样将她提了起来!
“老不死的废物!知道这些盘子值多少钱吗?!把你全家卖了都赔不起!” 契丹庖丁满脸横肉抖动,唾沫星子喷了老妇一脸,眼中闪烁着残忍暴虐的光芒。他抡起另一只拳头,狠狠砸在老妇的腹部!
“呃!” 老妇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
“妈的!还敢叫!” 契丹庖丁更加恼怒,揪着头发的手猛地用力,将老妇的头狠狠掼向冰冷坚硬的水槽边缘!
“砰!”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鲜血,瞬间从老妇的额角涌出,顺着她沟壑纵横、沾满污水的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浑浊的水槽里,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猩红。老妇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睛翻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随即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契丹庖丁像丢垃圾一样,将老妇软绵绵的身体甩在地上。那具瘦小的躯体在湿冷的地面上微微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鲜血混合着污水,在她身下缓缓蔓延开。
“呸!晦气!” 契丹庖丁嫌恶地啐了一口,在旁边的水桶里随意洗了洗手上的血迹,仿佛只是拍死了一只苍蝇。他对着周围噤若寒蝉、吓得浑身发抖的几个汉人帮工吼道:“看什么看!把这老东西拖出去扔了!赶紧把这里收拾干净!耽误了给贵人备膳,老子把你们全剁了喂狗!”
帮工们惊恐地低下头,颤抖着上前,手忙脚乱地抬起老妇尚有余温的尸体,如同拖拽一袋无用的垃圾,匆匆朝着后门潲水车方向拖去。冰冷的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暗红色的、触目惊心的拖痕。
整个后院,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水槽里残留的水滴,还在滴答、滴答地落下,敲在冰冷的地面上,如同丧钟。
刘玉娥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嵌入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她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巨大的恐惧和冰冷的愤怒如同两条毒蛇,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她看着那老妇被拖走的方向,看着地上那滩暗红的血迹,看着那个契丹庖丁若无其事地走回案板前,重新拿起那把还带着生肉碎屑的剔骨尖刀,熟练地切割起一块肥美的羊肉…
恨!比井底的黑暗更深沉!比骨铃的哀嚎更刺耳!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沸腾、冲撞!那个庖丁,那张狞笑的脸,那把滴血的刀…和那些冲进皇宫、肆意杀戮的契丹兵…没有任何区别!他们都是魔鬼!都该死!
攥着毒菇的手,因为巨大的愤怒和恨意而剧烈颤抖,指甲几乎要将那干硬的菌体掐碎!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那个正在哼着契丹小调、切割羊肉的肥胖背影上!
她改变了主意。
盐…太慢了。范围太大了。她要的,不是可能牵连无辜的混乱。她要的,是眼前这个魔鬼,立刻!马上!付出代价!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整个后院。最终,定格在离那个契丹庖丁案板不远处的一个角落。
那里,一个巨大的陶瓮正放在小火炉上温着。瓮口敞开,浓郁的、带着奇异甜香的白色蒸汽正袅袅升起。那是…炖煮给贵人享用的极品甜羹!旁边的一个青花瓷盆里,放着刚刚准备好的、用来最后撒在甜羹上的、晶莹剔透的糖霜!雪白的糖霜旁边,还放着一小碟切好的、鲜艳欲滴的时令鲜果,显然是用来点缀的。
就是它!
刘玉娥的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恐惧彻底消失,只剩下冰冷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她像一道无声的阴影,再次贴着冰冷的墙壁和堆积的杂物,利用所有视线的死角,以惊人的敏捷和爆发力,朝着那个角落潜行而去!她的动作比刚才更加迅捷、更加精准,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她潜到陶瓮和糖霜盆旁边的阴影里,这里堆积着一些废弃的菜叶和果皮,散发着淡淡的腐败气息。她屏住呼吸,听着契丹庖丁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剁肉的声音近在咫尺。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味和生肉的腥膻。
时机!必须一击即中!
她颤抖着,再次摊开手心。那几块暗紫色的毒菇己被她掌心的汗水和巨大的力量攥得有些发软。她毫不犹豫地,将其中最大、颜色最深的一块,用指甲狠狠掐碎!暗紫色的粉末和细小的碎屑落入她脏污的掌心。
她沾着污泥和冷汗的手指,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捻起一小撮致命的紫色粉末。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契丹庖丁宽阔的后背,看着他正专注于将一块剔好的羊肋排摆盘,暂时背对着甜羹的方向!
就是现在!
刘玉娥沾着毒粉的手指,如同毒蛇吐信,快如闪电般探出!精准地、无声地,将那一小撮暗紫色的粉末,轻轻抖落在那盆雪白晶莹、毫无防备的糖霜之上!粉末瞬间融入,消失无踪,只在最上层留下一点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色差。
做完这一切,她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不敢再看一眼那盆糖霜和那个庖丁,身体如同受惊的狸猫,猛地向后一缩,重新隐入堆积的菜叶果皮垃圾堆的更深阴影里,蜷缩成一团,将头深深埋进膝盖,身体因为巨大的恐惧和后怕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成功了!那致命的毒药,己经混入了契丹贵人的甜羹佐料!那个魔鬼…那个刚刚残杀老妇的刽子手…他一定会亲手将这“美味”呈上!
巨大的恐惧和复仇的狂喜如同冰火交织,疯狂撕扯着她的神经。胃里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咙。她死死咬住嘴唇,口腔里再次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翻腾的恶心感压了下去。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起!那个契丹庖丁处理好了羊排,哼着歌转过身,朝着甜羹这边走来!
刘玉娥的呼吸瞬间停止!全身的肌肉绷紧如铁!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
肥胖的契丹庖丁似乎心情不错,他走到陶瓮前,拿起长柄木勺,舀起一点温热的甜羹尝了尝,满意地点点头。然后,他随手拿起旁边那个盛满雪白糖霜的青花瓷盆,看也没看,极其随意地、大大咧咧地,舀起满满一大勺晶莹的糖霜,如同天女散花般,均匀地撒在了热气腾腾、香气西溢的甜羹表面!
雪白的糖霜如同新雪,覆盖在琥珀色的甜羹上,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烁着的光泽。庖丁又拈起几片切好的鲜红樱桃,点缀其上。
“嗯!香!甜!贵人一定喜欢!” 庖丁舔了舔沾着糖霜的手指,满意地咂咂嘴,脸上露出一种粗鄙的得意笑容。他完全没注意到,那撒下的糖霜里,混入了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分辨的暗紫色尘埃。
他小心翼翼地盖上陶瓮的盖子,对着不远处一个正在洗刷锅具的汉人帮工粗声喊道:“喂!那个谁!把这瓮‘蜜露凝香’看好了!火候温着就行!等前面传话,立刻送到含元殿去!听见没有?!”
“是…是!大人!” 汉人帮工慌忙应声。
契丹庖丁拍了拍手,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作品,哼着更响亮的契丹小调,转身走向另一处忙碌的案板,继续去处理他的肉食了。
阴影里,刘玉娥紧绷的身体猛地一松,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虚脱般在冰冷潮湿、散发着腐臭的垃圾堆里。她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后背的鞭痕和刚才极度紧张带来的肌肉痉挛,让她浑身疼痛欲裂。
她缓缓抬起头,沾满污垢的脸上,那双眼睛穿过垃圾的缝隙,死死盯着那个契丹庖丁肥胖的背影,又缓缓移向那瓮冒着热气、表面覆盖着美丽“糖霜”的甜羹。
一丝冰冷、扭曲、带着无尽恶毒和快意的笑容,如同地狱之花,在她苍白的、沾满污泥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无声地绽放开来。
那笑容,映着不远处炉火跳动的微光,如同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