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输。”
三个字,像三颗裹着冰棱的陨石,裹挟着前所未有的重量和一种近乎狼狈的沙哑,沉沉地砸在死寂的房间里。
我蜷缩在温热的被子里,刚刚咽下的白粥在胃里留下微弱的暖意,眼泪还糊在脸上,冰冷黏腻。
听到这三个字,身体猛地一僵,连细微的啜泣都瞬间停滞了。
认输?
那个永远掌控一切、高高在上、连“错误”都要由他定义的韩承烨,在说什么?
空气凝固得如同冻胶。沉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无限放大,是我自己的,也是他的。
这死寂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令人窒息。我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砂纸堵住,干涩发痛,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想问他“认输”是什么意思?是认栽于这场意外?还是……认了我这个“容器”的反抗?想问问他此刻低垂的眼睫下,翻涌的究竟是妥协的疲惫,还是更深的、难以捉摸的算计?
但最终,所有汹涌的疑问和复杂的情绪,都被一股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压了下去。身体和精神的双重透支像潮水般灭顶而来,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那只一首僵硬地拍抚着我后背的手,在我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似乎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生涩的迟疑,又在我肩胛骨的位置,笨拙地拍了两下。力道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安抚的笨拙。
然后,世界彻底陷入了黑暗。
……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也睡得支离破碎。孕吐的幽灵依旧在黑暗中徘徊,好几次在窒息的恶心感中惊醒,对着床边准备好的污物桶干呕到浑身虚脱。
每一次意识模糊地沉浮,都能隐约感觉到床边有人影走动,温热的毛巾擦过额角的冷汗,温水杯被轻轻凑到干裂的唇边,还有那生疏却固执的、拍抚后背的动作,带着温热的、不容拒绝的力道。
是韩承烨?还是王姨?
意识混沌,无力分辨。只是在那笨拙的拍抚和温水的浸润下,一次次被强行拖回短暂的、无梦的黑暗。
再次彻底清醒过来时,窗外己是天光大亮。明晃晃的阳光透过厚重的遮光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刺眼的光带。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消毒水和……清粥混合的、奇异的气味。
房间里空荡荡的。
只有我一个人。
巨大的双人床另一边,平整冰冷,没有丝毫凹陷的痕迹。仿佛昨夜那个喂粥、拍背、甚至说出“认输”的男人,只是一场疲惫至极的幻觉。
心口莫名地空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冰冷的疲惫填满。
胃里那股熟悉的、蠢蠢欲动的恶心感又涌了上来。我强撑着坐起身,环顾西周。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温水,旁边是缓解孕吐的药片。还有一小碗温着的、熬得极其软烂的白粥,上面点缀着几粒煮得透明的枸杞。
没有纸条,没有留言。只有这无声的、精心的安排。
“醒了?”王姨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进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感觉好点没?韩先生早上走的时候特意交代,让您多休息,什么都别想。”
韩先生……早上走的时候……
他果然走了。像从未出现过。
我端起那碗温热的粥,机械地往嘴里送。白粥软糯,枸杞微甜,却味同嚼蜡。昨夜那三个石破天惊的字眼和那只笨拙拍抚的手,像投入深潭的巨石,涟漪过后,水面却诡异地恢复了平静,只留下深不见底的漩涡在心底无声地旋转。
“溯光”工作室积压的工作像一座沉默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失败的阴影和资金的缺口更是如同跗骨之蛆。可身体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连下床都虚浮飘忽。
“展览……”我放下碗,声音沙哑地问王姨。
王姨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努力维持着温和:“苏小姐,韩先生说了,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安心养胎,什么都不要操心。工作室那边,王峰总在盯着呢,您放心。”
放心?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把我的心血彻底架空,然后让我“放心”?
巨大的无力感和被剥夺的愤怒再次涌上,却连爆发的力气都没有。孕吐的反应适时地汹涌而来,我捂着嘴冲进洗手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呕。
……
日子在无休止的孕吐和病态的虚弱中缓慢爬行。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徒劳挣扎,动弹不得。
韩承烨仿佛人间蒸发。那个空旷冰冷的“家”里,再也没有他存在的气息。
只有床头永远温着的粥水、按时更换的药物、王姨小心翼翼的照顾,以及每天深夜或凌晨,在我因剧烈呕吐而意识模糊时,床边那无声无息出现、笨拙拍抚着我后背的温热手掌和递到唇边的温水,一遍遍提醒着他冰冷的存在和掌控。
他像一个幽灵,用最精密的仪器监控着我的状态,用最强大的资源网络维系着我的生存,却吝啬于再露一面,吝啬于再给一句解释。那晚的“认输”,更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撤退,一个更高明的、以退为进的掌控。
“苏小姐,有您的包裹。”这天下午,王姨拿着一个薄薄的快递文件袋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寄件人……是林慕白医生。”
林慕白?
我的心猛地一跳。自从上次急诊室那通电话后,这个名字连同程磊的阴影,一起被压在了记忆深处。此刻突然出现,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病中昏沉的迷雾。
我接过文件袋。很轻。拆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卡片。
不是信,不是诊疗报告。
是一张设计简洁、带着淡淡草木清香的卡片。正面印着一行手写体的英文:After the storm, the rainbow.(风雨之后,必有彩虹。)
翻到背面,是林慕白医生熟悉的、温和有力的笔迹:
「苏晚,展信安。
惊闻近况,望多珍重。前路或有风雨,但请相信,你比你想象中更坚韧。
附上一点心意,望解燃眉之急。万望保重身体,静待云开。
慕白 」
卡片下方,夹着一张薄薄的、打印着银行信息的纸条。收款方是“溯光”工作室的对公账户,汇款金额一栏,赫然填着一个足以填补展览资金缺口的数字!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
林慕白?他怎么会知道展览资金出了问题?他哪来这么多钱?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帮我?
程磊的阴影,那份被警告的录音,韩承烨冰冷的掌控……无数混乱的念头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是陷阱?还是……雪中送炭?
巨大的震惊和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冲击下,胃里那股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再次汹涌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猛烈!
“呕——!”我猛地捂住嘴,却再也无法压抑,剧烈的呕吐感排山倒海般冲上喉咙!这一次,不再是干呕!
“哇——!”一大口温热的、带着酸腐气味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破喉咙,喷溅在手中的卡片和洁白的被单上!
不是胆汁。
是……淡粉色的、带着血丝的液体!
“苏小姐!”王姨惊恐的尖叫声在耳边炸响!
眼前瞬间天旋地转,意识像断了线的风筝,朝着无边的黑暗急速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