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树凹村------坐落在黄河北岸不远的半山腰上的一个村落,是整个柿树沟村落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一段沟里以盛产柿子而得名,因此、这里的家家户户不但有很好的加工柿子的手艺,而且还有足够的储备,也是他们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
马大叔的家就在村头,门前有一块不小的平台。每年的麦收、秋收、和收获加工柿子的季节,都在这个平台上进行。
今晚的月光倒是十分的亲净可爱,圆圆的面庞带着微笑,亲吻着这块幽静的土地。杨振华仰头望着皓月和它身边慢慢向东飘去的丝丝白云,思绪也跑到了家乡的打麦场。他似乎看见爹赶着小毛驴,拉着一个石磙在晒得焦干焦干的麦杆上面,不停地一圈一圈的旋转。麦秆在石磙的压榨下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像春节他燃放的小鞭炮一样好听。
经过无数圈压榨和滚碾,才能把那圆圆的空心的麦秆碾压成碎碎的很薄很薄的麦草。然后把麦草和被碾下来的麦糠等物分离开来,趁着风儿用木锨一锨一锨的把麦粒扬出来。赤澄澄的麦粒就堆成了倒锥形的小山包,一家人都合不拢嘴。这是一年的口粮,尽管有限,想吃上一顿纯白面馍馍还得等到过年或者过节,但这个时候一家人的脸上仍然会久久的挂着丰收的喜悦。
他在麦场上的主要任务,是端个用竹子编成得大粪叉子。等着小毛驴拉屎的时候上前接着驴粪蛋,然后端出场外倒成一堆,等待日后弄到地里上庄稼。有时候他也会戴着一个破草帽,牵着缰绳一圈一圈的磙碾麦子。但这不是他的主要任务,大多是爹和大哥轮换着干。因此、他就从麦糠堆里抓一把带糠的麦粒,放在手上来回倒腾着,吹走糠皮、留下不少麦粒在手心。然后潇洒的扣到嘴里,津津有味的品尝着新麦子的香甜。
他的思绪被小福打断,他凑到他的身边好奇的问道:“坷拉哥、想啥哩一声不吭。”
“没想啥......没有啊!”
“又哄我,我看你就是在想东西吗?”
“就是没有啊!俺想的是南北。”杨振华淡漠的回道。
“操蛋货!啥叫想南北,分明就是哄俺嘛。”小福有些生气了。
杨振华嘿嘿一笑说道:“你听的见河水的声音吗?你知道那条大河叫啥河吗?”
“听见了,‘哗哗哗’那么大的声音能听不到?不过、俺真不知道它叫个啥。”小福实实在在的回答道。
“那就是黄河,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母亲河。她九曲十八弯,从唐古拉开始一首流进大海。”他没有对小福说自己想家的事,而是把话题转向了黄河。但是,他的思乡情结并没有因此而转移,而是转了一圈又回来了:“你知道咱们的家离黄河有多远吗?”
小福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摇摇头:“不知道,反正我们跑了恁些天才跑到黄河边上。”
杨振华看着小福憨笑道:“真是个傻瓜。从咱村往南走不到五十里路就是黄河......如果现在沿着河岸一首向东,就能走到咱们的家。”他又纠正了自己的语气。
“我想回家......咱回家吧。”小福没有再和他探讨黄河的事,而是说出来他的心声。
杨振华没有吱声,久久的观望着小福可怜的脸庞。是啊!那是自己的家何尚不想。家里弄成什么样子了?爹娘和大哥是不是己经回去了?还有一个己经出嫁到很远地方的姐姐,听说那个地方叫洛阳。洛阳是啥地方,他不得而知。她们那里有日本人吗? 他们的家会不会也被日本人糟蹋的不成样子了,这些可恶的鬼子们啥时候才能滚蛋----串串的问题像一团乱麻,在他的脑海里胡乱的缠绕,让他理不出一点头绪来。
家----生吾养吾的地方,就是再破也能够遮风避雨安身立命;亲人----就是再穷也和自己血水相融骨肉相连。杨振华多么想变成一只小鸟,顺着滚滚东去的黄河飞回到自己的家里;他又想变为一条红色尾巴的黄河鲤鱼,在母亲河的怀抱中酣畅游历跳跃到自己家中。
可是现在他什么也做不到,唯一能做到的就是让自己的思绪野马游疆自由飘荡,让自己眼泪在月光的映照下潸潸的流淌。
“你咋哭了?”小福爬到他的跟前问道。
“没有!”他无动于衷的回答。
“我看见你在流泪还说没哭?”他又往他跟前一偎,几乎两张脸要贴在一起了。
杨振华有些不耐烦的一把揪住他的耳朵: “再乱把你扔进黄河里游回老家去吧。”
其实他并没有多用力,但小福还是非常夸张的唏嘘起来:“你就会讹人,有种去揪日本人去......”
杨振华知道这货故意声张造势,想让何英姐给他护驾。于是他松开手说:“虚张声势,何英姐在和马大叔商量事呐,再胡乱喊叫我可真的揍你嗷!”
小福安静了,低声的恳求道: “坷拉哥,咱还是想办法回家吧,我真的很害怕......”
“怕啥?”杨振华没好气的问道。
“咱们见天都要见到死人......你看今儿个捞上来的那么多人。我连看都不敢看,你还让俺去帮忙抬......俺......”小福有点委屈的说。
杨振华看看小福长长的舒了口气:“哎!真是白痴一个,人都死了有啥好害怕的?再说、你知道他们是咋死的嘛?”
小福摇摇头。
看见小福的样子他又好气又好笑:“刚才吃饭的时候马大叔不是说了吗?真是个棒槌,光知道吃。”
“你凶啥凶!马大叔说他们都是打鬼子的英雄,被日本人逼上了绝路跳河淹死的。你当俺真傻啊,连个话都听不懂?”小福被他的提醒激活了神经,绝地反击起来。
“知道你还害怕个球呀!你把他们当成亲哥哥,他们为国捐躯了。你除了悲伤、想着怎样为他们报仇!还有功夫去害怕吗?”
小福又是摇摇头说:“那你咋不早说呀,早说俺不就不害怕了吗?”
“强词夺理!”杨振华无奈的叹息道。
小福还要说什么,被何英姐的喊声打断了。
马大叔名叫马占魁,中共党员,时任柿树凹村的保长。为了更好的开展工作,他忍气吞声的挂着一个汉奸的招牌,左右逢源的对付日伪政权派下的各种差事。暗地里组织村民建立民兵组织,想方设法和日本人对着干。开辟了黄河南北岸的交通通道,每年都要接送很多党的敌工干部过往黄河,开展大规模的敌后抗日工作。
前几天,接到上级指示,组织了大量的板船、羊皮筏、葫芦队、将封门口战斗失利以后,溃败下来的国军弟兄大多都送到黄河南岸。
昨天天刚蒙蒙亮,有民兵报告说河汊里发现有国军士兵的尸体。他立即组织大家进行打捞,尽管到最后没有救上来一个活的。这使他感到非常遗憾,但能把这些为国捐躯的壮士们遗体安葬起来,也算是尽了一份力啦。
他接过何英递过来的六名士兵的衣服标牌,不由得泪如泉涌:“你就放心的把他们交给我吧,就是豁出这条命,也要把他们保存好,等到胜利的那一天,好给他们树碑立传。让这些英雄娃娃们流芳百世呀。”
何英点点头也止不住的流下泪来。沉默少许,她见杨振华和小福己来到身边。并示意他们找地方坐下,然后轻轻的抹掉泪水说:“还有一事相求,希望大叔能帮这个大忙。”
“闺女有啥只管说,只要大叔有口气在,你就别说啥相求不相求的了。”马大叔亲切的说道。
“我把这俩小兄弟交给大叔了,您一定想法把他们送过河去。不论怎样安置,只要安全就行。等他们有机会想办法回老家去......或者等我有机会的话再去找他们......”她的最后一句话,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一滴水一样没有力量。但她仍是用毋庸置疑的目光凝视着振华和小福,好像在强迫他们执行她的命令。
马大叔望着何英又看看她身边的这两个小家伙说:“这个闺女尽管放心,不过----不光是他俩,应该是你们仨。”他稍停頓一会儿又说:“我看你也别打算去找部队了,现在的局势乱成一锅酱。据可靠消息,日本人出动了十多万部队和大量飞机、大炮、坦克车分三路向中条山进犯。咱们这儿只是东线的一部分,前两天己经把邵原占领了;听说西线的日军己经从风陵渡向东占领了永济、芮城、平陆、运城等;北路的日军也己经从阳城、夏县、一首打到垣曲。方圆几百里的中条山到处都是日本人,国军的部队逃的逃散的散,你到哪里去找他们啊?”
何英默默无语,望着月亮呆呆的想着什么。停了很久她才好像是自言自语的呐呐说道:“怎么会这样?听说光国军的队伍,在中条山就驻扎有二十来万人马,几天的功夫就败得如此惨烈。还有八路军、还有游击队,他们都去哪啦?看来厚老爷子讲的也是实情,说明目前的局势的确很糟糕。”
“千真万确、局势真的很严峻!”马大叔说: “要不明天一早就送你们过河,免得夜长梦多,到那儿边再想办法吧。”
何英看看两个小兄弟,他们又一齐把眼光投到她身上。许久何英才语重心长的说:“就这样吧,现在抓紧时间去睡觉,明天一早让马叔送你俩过河。切记住听马叔的话,他安排恁去哪就好好的待在哪里不要乱跑,等着姐姐回来接你们,啊......”
“你不过河呀?”俩人同声问道。
何英点点头:“我真的不能走,我有使命,一定要找到部队。”
马叔接着说:“你这闺女也叫不听话,不是给你说了吗,没用的!不要说找不到,就是找到了一群残兵败将又能咋样吗?”他好像有些生气了,长长的哎叹一声。
何英淡淡一笑说:“马叔叔,您不必为我担心,我是联络员。要真的找不到部队,我可以北上,去找八路军或者游击队,哪里都有我用武之地。”
杨振华这时算是听明白了,感情你还是不想带着我们,嫌我们是个累赘呀:“不行!说好好带我们一起的,三番五次的想赶我们,我不愿意!”
“咋能说是赶你们呀?这都是为了你俩的安全,你们还小,不能让两个孩子去干大人的事,懂吗?”她苦口婆心的接着又说:“这是战争,不是小孩儿玩游戏,弄不好是要人命的。”
“你不怕,我也不怕。夜儿个你想把俺们留在厚家,今天又想把俺们送过黄河,还说咱们是亲兄弟,竟哄俺哩!”杨振华说的有些激动,哽咽着嗓子像塞进一把炒面。他调整一下情绪又说:“你说我俩到黄河南边能怎么办,有家吗?有亲人吗?还不得到处流浪......”
何英无奈只得求助于马大叔:“马叔叔,你说咋办?”
马大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一个坚持不走,一个坚持要跟。现在得看看小福的态度了:“你表个态。”
小福真的很想回家,但是没有杨振华的引领,说破天他也不敢一个人独行。于是他只能硬着头皮说硬话了:“我还是那句话,坷拉哥去哪俺跟哪。”
马大叔微微一笑面对着何英说道:“其实现在的决定权在你身上,你说过河,他们就跟你过河;你要进山他俩就跟你进山。我建议你们一起过河,先找个安身之地,然后再计较其他事情。”
其实不用马大叔讲,何英也知道是这个结果。她只是想让马叔讲一下,来缓解自己的神经,以便能冷静判断自己的想法的正确与否。她并不想把俩孩子带进战争的旋涡,但又甩不掉这两个固执的小兄弟。想起自己肩上的那个不能言传的任务,只能让两个小兄弟陪着自己铤而走险了。
最终马大叔认同了她的观点,推荐她们沿河而上。虽说路途艰难险阻甚多,但有个最大的优势就是,溃败的军队很多都往河南逃跑,很有可能能遇上自己的队伍。如果真的不行,她们也可以择机乘坐偷渡的民船,或者羊皮筏子什么的渡河工具先到黄河南岸躲避几日,再做其他打算。
方案既定,马大叔连夜给他们筹措干粮,天色放亮便送她们登上了新的凶险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