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沿着松柏叠翠的山梁，何英带着杨振华疾步向小福发现炊烟升起的方向赶去。行走大约有半个小时的功夫，他们走到了这片林子的尽头。举目瞭望，对面的山坡上并没有任何炊烟的飘动或者有村庄的影子。又俯瞰山下仍是没有发现丁点有价值的东西。
两人正在纳闷，振华突然发现山下的一片稀稀拉拉的丛林里飘上来一缕青烟。他顿时有些欣喜若狂的大声喊道：“大姐你看，烟!那里肯定有人。”
她们像发现了宝贝一般兴奋，手拉着手相互依靠照应着向那缕青烟奔去。来到谷底，青烟也渐渐淡去。循着方向渐进，穿过一片小林子，眼前仍然是啥也没有，既没有人影、更没有房子和村庄。
明明看见这里有烟升起，为啥就是找不到哪？是不是方向不对呀？或者是----有鬼了？杨振华想到鬼，不由得浑身发怵，汗毛咕嘟都乍起老高，连出气都有些不匀实了。
他抬头看着何英，见大姐正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自己，便怯怯的问道：“是不是碰到鬼了……?
何英看看天不以为然的一笑：“大天白日的哪来的鬼,肯定有人，我们再找找看。”
何英话音刚落，忽然一阵歌声从前方飘来......
“对板板的圪梁梁上那是一个个谁......那就是哦（我）要命的二妹妹......二妹妹你在圪梁梁上哦（我）在那个那个沟......看见了哥哥妹子你就招一招手......”歌声断断续续、悲悲切切，句与句、包括每一句都没有完整性，特别是最后两句，简首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嘣出来的：“想起哦（我）的亲亲......哦（我）的亲亲呀......想起哦（我）的亲亲......泪满流......哇！......啊......啊.......”嚎啕地大哭代替了悲怆的歌声，在这空旷的山谷里回荡。断肠的哭声如一团浓浓的大雾，迅速弥漫并充斥了山间的各个角落。哭声又像凌烈的寒风，紧一阵慢一阵的使人浑身发窘、眼泪不自主的在眼眶里转悠。
一个年轻的后生趴在用大小不等的鹅卵石堆起的坟头上，歇斯底里的大声嚎啕，双手不住的拍打着乱石。像似要把坟头扒开、把坟里的逝者拉出来一般。全然不顾己经有人站在了他的身后，而且近在咫尺，如果是恶人的话，一伸手就能把他推进坟墓里去。
坟前的一大堆燃烧过后的纸钱和锡珀，仍有丝丝余烟飘起。一把燃了一半的供香在微风的吹拂下，忽明忽暗的发出微光。一层层的香灰随着忽明忽暗的火光不断的落下，像一只发着怒火的眼睛在不住的落泪。
杨振华正准备上前去劝阻那人的悲恸，被何英示意阻止。只听她轻声的咳了一声，见那人没有反应，然后又提高了声音再咳一声。
后生正在悲伤之处，被身后的动静惊动。他以为身后又来了啥子坏人，猛地止住哭泣起身站立起来，手里顺势抓起的卵石高高举起，怒不可遏地逼向何英。但当他看到眼前一个弱小的女人和一个半大的孩子，两人手无寸铁、泪水涟涟的看着自己，知道不是什么坏人时。满身的怒火像被一盆冰凉的水浇了一样，顿时没了踪影。但他对这两个陌生人仍是有些顾忌，满脸狐疑的问道：“你们是干啥的？”
“我们是逃荒过来的，打这路过，见大哥你如此的伤心，想过来劝劝。”何英把话说的很轻松、也很亲近。
“听话音不像是本地人，是从河南那边过来的？”那人见何英话语和蔼，心里紧绷的神经也有些放松了，他松手丢掉手中的石头，强止住悲痛、抹了一把泪问道。
何英和杨振华同时点头，算是对对方的回答。
“你们快走吧，天马上就要黑了，这荒山野岭的......”他没有把话说完，而是呆呆的看着二人的反应。
何英肯定知道后面话里的含义，这个连振华都能听的出来。他俩西目相对一阵，然后又同时把目光转向对方。何英有些作难的说：“不怕大哥见笑，我们现在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听见歌声寻过来的，没想到是......”
那年轻人没再说话，呆呆的看着俩人，又仰头久久的望着天空。许久、才长长的叹气道：“哎！都是受苦人呀......要不......你们不介意的话，跟哦（我）走吧。”
听了他的话、何英有些喜出望外了。但她马上意识到这绝不仅仅是两个人的事，于是她马上接上话茬：“先谢谢大哥了!实不相瞒，我们还有俩人在那边等着哩，你看----”
那后生无语了，像是非常作难的仰脸望着天空。看着那一波波即将归临的鸟群，在空中盘旋飞翔。停了许久、才呐呐的说道：“哦（我）给你们先找个地方住哈（下）吧......”
何英听后甚是喜欢，也不考虑有没有危险因素，不等他的话说完，便一连说了几个“行、行、行”。
是啊，她似乎不需要考虑那么多，这个后生的遭遇己经证明了一切。
细胳膊细腿的小福跑了一天的山路，腿痛腰酸的浑身像散了架。加上脚上又打了一个大水泡，走起路来一戳一戳的疼。何英和振华走了以后，他见伤兵大哥迷迷瞪瞪的样子也不需要照顾，便靠在一旁的石块上呼呼噜噜的眯了一会儿。
俗话说“闲饥难忍”,猛然醒来只觉得饥肠辘辘，浑身只想冒虚汗。他急忙来到振华背干粮用的包裹旁，翻来倒去的把包裹翻了几个底朝天天朝地，连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也没有了。他非常失望，撅着嘴坐到一个舒适的地方生闷气。
他捡起几个小石块朝不远的一棵小树干上掷，但是没有一粒能命中树干。他很生气，起来上前去要把小树折断。谁知道那小树韧性特好，尽管把它弯成大弓，手一松、立即反弹首立立的站了起来。倒把他摔了个屁股墩，一只手摁在了带刺的树枝上，疼得他大声的“哎哟！”起来。
失败后他就赖在地上不起来，拔掉手里的刺，用嘴轻轻的吸吮着从刺孔里渗出来血滴。来回几次观察到血不再流了，才又捏着那根刺刺细细的神视。看着看着忽然灵机一动，想起来脚底板上水泡。于是他踢掉己经磨得快要露底的粗布鞋，弯腰搬过来自己的脚，眼对着脚板上的水泡窃喜。
当他下了狠心把那个水泡刺破以后，一股黄黄的液体顺着脚底板流了下来。他捡了一个干净的卵石轻轻的用力，把泡泡里的黄水水一首挤了个干干净净，这才长长的松了口气，顺势躺在地上，看着渐渐暗淡的天空发起愣来。
“水、水!”伤兵的喊声唤醒了小福脱缰的思绪。猛然想起大姐让他抽空儿去取水的事也给忘掉了。慌忙起身来到伤兵大哥的身边，拿起碗来、见碗里真的一口水也没有。只得把木碗底朝天让伤兵大哥看着说:“你看，没水了。你等一会儿，我去给你取水。”
对方无奈的点点头说:“谢谢小兄弟，路上小心!”
小福点头应着、转身朝山下走去，但是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步履蹒跚，以至于到后来站立不走了。原来是他脚上的水泡被刺破以后引起的阵阵疼痛。每一步都是一剜一剜的疼痛难忍。，他真的不想再往前走了，“等坷拉哥回来再说吧。”他这样想着，回头看看伤员大哥，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又于心不忍。于是又强忍着疼踮起脚尖往下面走去。
下坡的山道崎岖陡峭，还有许多碎碎的小石块散落在上面，腿脚好的人走起来都要格外小心，何况是他脚上有伤呀。一不小心脚下一滑，像坐滑梯一样“出溜”到山道的拐弯处。屁股和脊背上被尖锐的小石块划了几道道血痕，不住的往外渗着血。裤子和上衣也毫不例外的被划破了几个口子，连大木碗也不知摔到哪里去了。老伤未愈又添新伤，旧痛未去又添新痛。小福伤心的坐在地上呜呜咽咽的抽泣起来。
哭了一阵，想着这光哭也不是个办法，一会儿坷拉哥回来又该骂俺了。水没弄到、碗也找不到啦，他会不骂?说不定还真敢揍一顿哩。他一肚子委屈的使劲擤了一把鼻涕，抬起袖头擦一擦。又举起胳膊蹭蹭眼泪，战战兢兢的起来寻找起碗来。
杨振华和何英带着那个后生急急匆匆的朝原地返回，他们想在天黑之前能找到一个安全的住处。可是，赶了一天的山路，又没有足够的食物充饥，他们的体力也都渐渐的支持不下来了。浑身冒着虚汗、心跳加速、头晕目眩。
杨振华搂住一棵小树恳求道:“大姐!真的走不动了，稍歇会儿吧。“，
何英也是虚汗淋淋，听到振华的请求即刻回应，各人找个地方坐下喘息。
那后生虽说年轻体壮，但他在悲伤的情绪中久久不能自拔，一路上一声不吭只管跟在后面行走，虽然不是气喘吁吁，但他的脸色倒是十分的苍白，给人一种随时都有可能休克的感觉，他在何英的旁边，趁个小梁子坐下，两眼呆滞的望着远处，那个方向就是埋着他的亲人的地方。
除了大声喘息的声音，三人都没有作声，时间一长，倒使人感到有些尴尬的气氛。何英知道那人心情不好，但也不能对他的一片好心置若罔闻，总得说声谢谢的话，来表示一下心中的感激。可是从何说起呐?沉默了很久，她终于找到了话题:“这位大哥………你家离这儿远吗?”
后生目不转睛的盯着前方，停了一会儿才操着浓重的山西方言说:“不算太远，就在那个山梁梁那边。”他抬手指指右边的那道山梁。
“那座山是什么山?”何英又问。
“无痕山……”回答的十分简单。
“哪......你们的村子叫什么名字呀?“她接着又问。
“无痕村……”还是那样简单，没有一点表情，像是从机器人口中发出来的。
“敢问大哥叫个啥吗?将来有机会我们一定会来谢谢大哥的。”
他久久无语，只是把目光收回来望着天空，长长的叹了口气后，才又开始说话:”哦(我) 叫狗蛋儿.……你也用不着谢了……这年头、今天脱鞋明天还不知道能不能穿上，讲那多没用处也没意思。
他的话把何英给噎住了，一时也不知道说些啥好，只得按住话头默默的望着他。她看到那汉子的脸色从苍白慢慢的变得红润，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似乎是从悲痛中解脱出来，然后变得激愤。
他终于打开了话匣子，讲起来日本人如何进村烧杀抢掠;如何把村里的几个妇女糟蹋后又残忍的杀害，然后把她们从高高的悬崖上扔下山沟，他的婆娘就是其中一个。他说在山谷里找到婆娘的时候，她己经被作榻的不成个人形了。他恨呀!恨得牙根痒痒。他恨自己不算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他们才刚刚结婚半年不到。
他恨呀!他恨日本人猪狗不如，如此这般的残害中国的老百姓;他恨当局政府，为什么那么多军队硬是打不过日本人。我们供你们吃供你们穿，日本人一来，稀里哗啦的全跑了……他恨天、他恨地……他不住的抓揪着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突然一口气没有喘上来，戛然而止昏死了过去......
小福满身疮痍的端着半碗水，步履蹒跚、慢慢腾腾地来到伤兵大哥跟前。他“扑腾“一声跪在他的面前，把水碗举案齐眉似的递了过去。他把头埋得很低，两眼死死的盯住地面呐呐的说:”大哥!你将就着喝吧......”
伤兵大哥见状非常吃惊的立起身子，吃力的接住小福递过来的水碗说:“小兄弟，你快起来，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都怪大哥不好，让你受苦了……”话没说完，眼泪便己夺眶而出。
小福感觉到水碗己经送出，耷拉着双手按住地面，然后身子一歪躺倒下去，嘴里还不住的说:“喝吧!喝……不然…….不然.……”他的眼盯着伤兵大哥，不知道是恳求、还是劝阻，或者是模棱两可。
伤兵大哥含着热泪把碗端到嘴边:“喝!喝……”然后仰脸就是一大口。”咕咚”一下灌进肚里，他突然觉得大不对劲，胃里一阵排挤差一点吐将出来。
他怒目而视望着躺在身边的小福，只见他微闭双眼面带笑容，嘴里嘟嘟囔囔、含糊不清的说着:“能救命就好…..能救命就好…….”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好像睡过去了一样不再吭声
伤兵大哥看着看着突然转怒为笑，大声的说道:“好兄弟，大哥把你用命换来的宝泉水喝下去。才不愧对兄弟呀……”说完举碗扬脖，”咕咕咚咚“半碗水一滴不剩的喝了个净光。然后，他把小福搂在自己的怀里，放声地大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