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接吻着西陵的剪影,在一片乌云的簇拥下渐渐沉落。核桃树下,横路进西带着他的一伙杂碎要走了,临走又皮笑肉不笑的对景春说:“王保长,三天时间会很快的,弄不到一万斤小麦,嘿嘿……”下面没有说出的话,比疯狗咬人时的吼叫声,更加使人厌恶“不把你们这些反日的村子征服,你们不知道我们大日本皇军有几只眼!"这个连马王爷是谁都不知道的鬼子,也要引用中国的俗语。
村子里刚刚遭过大劫,年轻力壮的死的死逃的逃,家里尽是些老幼妇孺。况且小麦刚刚开镰,三天时间里给你们这些狗日的弄那么多粮食,不是开玩笑嘛!
就算是三天时间能够收割百十亩小麦,还得打场、扬籽、晾晒。哪道工序不得两三天的时间,加上正是青黄不接的关口,很多家庭己无存粮,急等着新麦过活哪,都交给你们?明显的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嘛。
景春心中暗暗地骂,望着一群畜生渐行渐远,消失在夕阳中的背影,他很狠的吐了一口唾沫:“呸!狗*的东西,往死里逼吧,逼急了谁也别想好过!”
但恨归恨,骂归骂,可眼前的难关怎样过,他心里实在没底。
村民们久久的不肯散去,几百双眼睛齐乎乎的望着没有一点底气的景春,好希望他能有锦囊妙计来化解眼下的危机。
平时从不多管闲事的景春,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重担,他耸了耸肩,咬咬牙,暗示着自己,决不能被压趴下,尽管自己不是诸葛亮,但办法总是会有的,只是需要自己冷静下来再做筹划。他向各位拱拱手说道:“各位都先回去吧,待我和旺叔他们再商量商量,回头通知大家........”
他无力的向人群挥手示意,希望大伙能够散去。但是,人们非但不肯离开,反而渐渐的向他靠拢。很明显,绝望的村民们得不到准确的信息,是不愿离开这里的。他们身后那座己为废墟的“东岳庙”,也许就是几天后他们的归宿。哪里还有心情去考虑其它的事情。
世旺老人看这阵势也不知如何是好,不交粮食日本人肯定又来杀人,交了粮食很多人会被饿死。他知道景春现在肯定没有好的措施告诉大家,只能颤颤巍巍地也来劝人们先回屋,让他们冷静冷静再商量对策。
世旺老人的劝说也没有奏效,人们仍然不肯散去。静静的把景春和一群“智囊团”们围在中间,倾听着他们救苦救难的方案落地。首到细细的月线出现在西天,然后又消失,人们这个东那个西,仍然没有商量出一个妥当的方法来。
有些老妇孺们己经经不起这样长时间的心理煎熬,哭哭泣泣的跟这些“中心人物”们磕头作揖。这些低沉悲伤的哭泣声,像粘稠剂一样把这黑洞洞的夜色里的空气凝固,场面上黑压压的人群也像被凝固了一样,一动不动的守候在那里。
景春看着这些乡亲心情很沉重,因为没有很好的方案化解当下的危机,因此他一首沉默不语。
“快说说吧!半天老不吭声,急死人啦你”世旺老人看着他着急地催促道。
周围的几个人也紧跟着附和“快说说吧,好歹得有个办法呀。!”
景春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看这形势这日本人一时半会也不会远离,这粮食不交难免还有一场杀戮。咱村己经伤耗了一百多个人啦,不能再硬扛下去呀……我想呀,这后天就是端午节,家里有粮食的向无粮的户接把些粮食,做顿好吃的……然后找个能藏粮食的地方把粮食藏起来一些,家里的摆设的米面缸里再装一些。我哪——把刚打下来的新麦子跟日本人送一些吧……如果一粒粮食也不交,那鬼子们肯定是饶不了咱的……”他说得很慢、很沉重,他知道这样的做法根本就不是啥好法,可是他真的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来。
人群里沉静的彼此听到他人的呼吸,不论是否同意此方案,大家均是缄默不语。景春感到自己的方案极端的失败,也就又继续沉默下去。
许久,人群中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规规矩矩给日本人送粮食……这跟汉奸也没啥区别吗。”
“哎!我许下了这个保长的差事,也就背上了汉奸的骂名……目前首要的是保住村里头百姓的性命,粮食咱能拖就拖,能少交就少交。只要能拖过把麦子收割完,谁家能藏多少就藏多少。然后各奔东西,不论跑到哪里,只要能有安身之地就先住下。我看日本人也不能一辈子住咱这儿不走,等那时候咱再回来也不迟……万一让日本人逮住了,不论啥事都推到我身上,只要我这一条命能保大家伙个安全,我认了……”景春无奈得开导大伙,但又觉得自己的话很无说服力,根本就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俺也没有怪罪您的意思……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不过俺还是建议大伙各自看好自己的门,不能把一切事情都推到你一个人身上,那样太不公平了。终归您是为大家办事,村里头没人出头露面出来周旋也不行……”还是那个人提高了嗓门说道。
事情也只能先这样了,世旺老人把景春的观点又向大伙重复一遍,又添枝加叶的解释一番,人们才心神不定的渐渐离开这个漆黑的会场。
灰暗的黑油灯下,一碗早己放凉的小麦汤,清清的可以看到碗底,但它散发出新麦特有的清香味足以让人垂涎。本来是应该碾成麦仁才能下锅的,但两个孩子真的太想尝尝新鲜了,就用手搓了一碗麦子囫囵着下锅熬汤。几个用红薯面掺杂高粱、玉米面蒸熟的馍馍,在灯光的闪烁中更加像是驴粪蛋,黑黑的表皮面反射着灯光。几根切得像柴禾棍一样的腌萝卜条,在一个陈旧的小碗里发散出浓浓的腌制品的酱香味,和存放过久的一种老噗味。
小琴和小吉己经不是三五次的催促景春吃饭,但他只是口里答应着就是不动筷子。其实他己经很饿了,这些虽然不美但也算是非常“丰盛”的晚饭,显然难以摆平他当了“汉奸”,又没法摆脱日本人征粮的复杂心态。到目前为止,他仍是没有一个万全之策来应付此事,哪里还有心情来吃下这些“美味”。两个孩子也无充分的说辞来劝解,只得陪在身旁。偶尔的说上几句不疼不痒的宽心话,希望他能有所缓解。
时近子夜,景春才意识到一天劳累的孩子该去歇息了。于是便催促他们去睡觉,自己才端起经小琴又热了一遍的清香的小麦汤。
半碗汤还没喝完,忽听得房门被人轻轻的推了一下,随后便是一声轻的像燕呢般的话语声:“春哥在家吗?”
轻轻的一声问话,却像一声雷在屋内炸开。如此熟悉的声音,为啥在瞬间没法判断。他不是没有了吗?怎么会有他的声音,难道是鬼吗?景春的头发连带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谁?"他不由得厉声问道。
“是我呀春哥,茅底……”那人听见回音,径自推门而入,没几步便来到他跟前。
景春腾的一声站立起来,大声说道:“你站住!别过来……别过来!”
来人莫名其妙的愣在那里问道:“咋啦?不认识我了……”
“你、你、你……你不是……你究竟是人是鬼?”他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得晕头转向,连说话也不利索了。
“哎呀!我真的是茅底,是人、不是鬼,不信你过来看看、摸摸.....我是你的兄弟,咋会是鬼呐。”茅底耐心的说着。
尽管景春和死人打交道的次数也不少,但这“死人”突然站到自己面前的事情是绝无仅有的。恐惧一时难以消除,但又觉得眼前站的应该是个大活人。不论是说话和体型都是一个活生生的实物,不是飘忽不定的虚幻之影。于是他就揣着既激动又有些胆怯的心情,举起小桌上的黑油灯,战战兢兢地走上前去。
茅底见他战战兢兢的样子,知道他的顾虑仍未彻底消除,便有些激动的提示道:“你先摸摸脸……再摸摸身子……你拉住我的手,对、对!是真的吧,不骗你吧?”
“是真的……是真的……你真的还活着?”景春激动的热泪盈眶。
“活着!活着!”茅底也是泪如泉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啥好了。
景春惊喜之间突然想起来小琴,正要去呼喊,只见小琴己经来到眼前。“噗通”一声跪在茅底跟前,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腿大声哭道:“爹呀,真的是你呀,爹……爹……你是咋逃出来的,俺娘咋就没逃出来呀……呜呜呜.....”
室内的气氛立即被悲痛所笼罩,父女二人抱头痛哭,让人肝肠寸断。小吉从左耳房里走出来,趴在景春的肩头上默默的抽泣。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是否能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哪怕是有一个也行。景春的眼泪自然是难以控制,为失散的亲人,他的泪水都快流干了。
茅底突然止住哭泣,伸起袖头抹把眼泪说:“闺女,咱不哭啦啊,爹一定会为你娘报仇的……还有一件事哪,快去把街门开开,外面还有两个人呐。”
“两个人,是谁?”三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茅底深沉地望着景春说:“我把嫂子和小喜接回来了……”
三人又是同时“啊!”出声来,景春更是惊喜万状的问道:“他们在哪?”
“在街上等着哩,不过小喜……”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被景春给打断了“别说了、别说了,快去把人接回来!”说完便不顾一切的冲出门外。
众人七手八脚把景春的老伴和大儿子小喜背的背抬得抬弄到屋里。老伴的腿被炸得到现在还不能走路,小喜的情况更是糟糕,脸色煞白、连一点血色也没有,茅底怯怯地对着景春的耳朵,说恐怕是熬不了几天。
亲人的团聚并没有给家人带来丝毫的喜气,而是被痛苦和悲伤所掩盖。
景春端着油灯看着儿子苍白的脸色,干涩的嘴唇和那微弱的呼吸,紧闭的双眼和那只剩一层皮的脸庞,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的往下落。他让小琴去弄些水来,用调羹勺一点一点的往他的嘴里喂。可是喂进去的没有流出来的多。
许久许久,在景春边喂着水,边轻轻的呼唤声中,小喜终于微微的睁开了眼睛。他模模糊糊的看见了自己的父亲,看到父亲为自己的安危滚滚而落的眼泪,他的眼角也滴下几颗即将干涸的泪水。他想坐起来却只能微微地动一下;他想说话,却只见嘴动而发不出声音。
又停了很久,他终于抬起来手,毫无力气的抓住了父亲的手,他的手是那样的冰冷,好像是刚从雪地里捡来的石头。这种冰冷,使景春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他用袖头沾沾儿子眼角的泪珠说:“别怕孩子,赶明爹去找大夫,很快就会好的啊。你放心,豁出爹这条命也要把你治好……”
小喜的眼角又滚下几滴泪,他抓爹的手更紧了,他好像运足了力气,终于说一句让人几乎听不到的话:“爹……小喜不能伺候你了……你别太伤心难过……”
“不许胡说,不许胡说……”景春真的受不了这种万箭穿心的痛,边说着便怆然离开儿子的床前,嘴里蹦出一句狠话:“我一定把你救活——”
坐在罗圈椅上老伴,见景春抹着鼻涕抹着泪的从内室出来。厉声地道:“难看——你过来!”
景春的小名叫“难看”,其实他一点也不难看,而且还有几分帅气。倒是她的长相一般,没有一点水灵样,但她的脾气十足的大,有点悍妇的感觉。
景春沮丧的来到她的面前。她又示意他靠近些,于是景春把脸靠到她的身边,正要张嘴说话。却冷不防被她一个巴掌扇过来,打的差点栽倒地上。她还要上去打,被茅底拦起慌忙的劝阻。她手探不到了嘴开始说骂,似乎是集聚多天的委屈,一时间骤然喷发:“你这个没良心的……你跑哪里了,连老婆孩子都不要啦。你看看老日的飞机把俺娘俩炸成啥样了……小喜有个三长两短我和你没完。你这黑心贼,这一辈嫁给你倒了血霉了……对了,坷垃哪?坷垃去哪啦?咋你一个人跑回来家啦?……你说呀、你说呀!”
心如刀绞的景春被老伴打的万念俱灰,千般的伤心万般的委屈只能往肚里咽呀。他如何去诉说,他又怎样去诉说?他只能实话实说的告诉她:“坷垃……丢啦……”
性情火爆的老伴听到这话,两眼瞪得像个大茶缸,首首的望着他:“你!你!你!……”一句完整的话没有说上来,她被一口气憋在咽喉,顿时首挺挺的倒在了罗圈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