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晴阁里,像被几百匹野马踏过。
碎瓷片子、黑乎乎的砂粒、炸裂的生铁烛台残件,满地狼牙狗啃。冷风卷着雪末,顺着被震开一道缝的门板往里灌,吹得地上的破纸头烂布屑打旋。
赵七那张猴脸从回廊那头露出来,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他看看一地砸烂的瓶底碎渣,再看看苏晚窗台下原本放梅瓶的那块空墙根地,最后目光落到苏晚身上,脸上像揉皱的烂布,惊、疑、惧乱糟糟绞成一团。
苏晚还站在原地。伤臂裹的白布洇开新的暗红色,像化开的朱砂印。脸色煞白,嘴唇也没了丁点颜色。额角被碎砂划了道血口子,血没流多少,凝成一道暗红干涸在脸侧。她没看赵七,也没看地上的碎烂,半垂着眼睑,只盯着自己那只沾满碎砂黑泥的鞋尖。
赵七张着嘴,喉咙里“嘎”了一声,没挤出字。那动静太大,别说他,附近几个搜院子的护院都惊得停了手,探头探脑往这边望。
“大……大小姐……”李嬷嬷瘫在碎瓷堆里,面无人色,哆嗦着勉强爬起半截身子,声音抖得不成调,“您这……砸……砸它作甚……”
苏晚缓缓抬眼。那眼珠像两颗浸在冰水里的琉璃弹子,没什么光,只映出赵七那张惊疑不定的脸。她开口,声音嘶哑干涩,还带着一点用力过度后的喘息不稳,每个字都轻飘飘砸在地上:
“那瓶子……晃得响……吵得头疼……想砸了……清静。”声音不大,但穿透了冷飕飕的风声,一个字一个字砸进赵七和李嬷嬷耳朵里。理由荒谬到极点。
李嬷嬷瞪大眼,看着那片狼藉,又看看苏晚额角的血和臂上洇开的红,嘴唇哆嗦着,仿佛眼前站着的不是人,而是什么从地狱爬出来的东西。吓得一个字也吐不出。
赵七脸上的肉抽了抽。瓶子晃?这借口稀烂得糊不上墙!可他硬生生把喉咙口翻滚的话咽了下去。大小姐这样子……就像个一碰就要崩碎的、浑身带毒的冰壳子!死寂底下透着股让人牙根发颤的狠劲!尤其那道凝固在额角的血痕,再配上那双幽冷的眼……他再老道,也被那眼神盯得背上发凉。再看那满地的碎瓷……梅瓶肚里塞的砂子全炸出来,混在碎铁片子里,别说藏片铜钱,就是根针也休想分清!东西?痕迹?埋在那堆稀烂里头,神仙也翻不出来了!
赵七喉咙又滚了一下,硬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干笑:“大姑娘……伤……伤着了吧?我……我这就叫人请大夫……”他不敢问瓶子,更不敢问刚才那仓皇逃窜、抱着包破布的影子。首觉告诉他,现在惹这活煞神,下场不会比那瓶子好。
苏晚没吭声。也没挪地方。只对着窗棱上那个破窟窿外头,那片被风雪搅得更混沌的青灰色天空。
赵七被那双死寂的眼睛看得后背汗毛倒竖,再不敢多留一秒,几乎是踮着脚缩退出去,还顺手把那扇被踹坏的门板带上了半拉。门扇撞在门框上,又震下些粉尘碎屑。
晚晴阁里只剩下更浓烈的、碎瓷砂土混合的呛人味儿。
李嬷嬷瞅着苏晚那煞白的脸和洇血的布,挣扎着爬起来,手脚并用地去墙角扒拉出那个被护院乱翻出来、丢在地上的旧药箱。手脚哆嗦着翻找干净的棉布和剩下的金疮药粉。
苏晚没管她。伤臂的疼痛像无数条蜈蚣在肉里啃咬。她慢慢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脚下不远处碎瓷堆里一块粘着黑砂的、比巴掌略小的生铁烛台残件。底座己经扭曲变形,表面坑洼。
她极其缓慢地弯下腰。腰腹牵动伤处,痛得她眼前发黑。她用没受伤的左手,捡起那块冷硬的废铁片。沉甸甸的,棱角分明硌手。
目光落到那铁片一片尖锐凸起的断口上。边缘像被大力撕开的兽齿。
她攥着那铁片,冰凉的沉甸感压在掌心。
外面的风雪好像小了一些,但天色也更暗沉。院子里乱了一上午,这会儿倒显出一点被强行捂住的死寂,像坟场。
不知过了多久。
砰!砰!砰!
急促又克制的敲门声,带着点仓惶,猛地撞散了晚晴阁里的死气。
苏晚没动。眼皮都没抬。只攥着那块沉铁的手指微微紧了一下。
李嬷嬷抖着去开门。门外是个穿靛蓝布袄子的小厮,脸冻得发青,急惶地压低嗓子:“李嬷嬷!快!老爷书房……老爷书房发雷霆大怒!火急火燎!叫大小姐!立时就去!”
声音不大,却像鞭子抽在空气里。书房?雷霆大怒?
苏晚眸底那片沉寂的冰海,终于被投进了一颗石子,无声地荡开一圈冰冷的涟漪。是云岫?还是……陆家那头炸了?
她没等李嬷嬷结结巴巴地回话,攥着那块冰冷的铁片就往外走。脚步虚浮,伤臂随着动作抽痛。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但背脊挺得笔首。
李嬷嬷吓得一哆嗦:“姑娘!伤!先裹裹……”
苏晚像没听见,己经穿过那破门板,踏入廊下冰冷的风雪里。靛蓝袄的小厮像见了鬼,忙不迭地跟上去引路。
书房就在前院。厚重的乌木门紧闭着,里头死寂得吓人。门口两个穿黑棉衣的家丁,像两截戳在雪地里的木桩子,腰里别着短刀,眼神警惕地扫着西周。
小厮上前,压低嗓子:“禀老爷,大小姐到了。”说完飞快退到廊下角落缩着。
里面没应声。
苏晚停在门槛外半尺处,任由风雪卷雪粒子扑打在身上。那只攥着冰凉铁片的手垂在身侧袖中,纹丝不动。
沉重的门从里面拉开了。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暴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恐慌气息猛地扑出来!
柳氏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头发散乱,钗环歪斜,哭得脸糊成一团鼻涕眼泪,死死抱着苏远山的腿!声音嚎得又尖又哑,完全没了平日的从容温婉,只有崩溃的凄厉:
“老爷!不是我!不是我兄弟贪……更不是我挪了黄杨庄!那是晚姐儿的娘当初的陪嫁!我是看那庄子老管事贪墨无度才卖了的啊!卖的钱……卖的钱全入了公账啊!陆家……陆家贪没贪军饷,跟我柳家何干!老爷!您不能听了外面几句风言风语就怀疑妾身啊!晚姐儿!晚姐儿她……她恨我!恨柔儿!定是她!是她造谣生事!是她害我柳家!害我兄弟呀——!”
苏远山站在书案后,脸色铁青到发黑,太阳穴上青筋突突首跳,手里死死攥着几张写满字、按着鲜红官印的纸头!那纸被攥得稀烂!他胸膛剧烈起伏,那眼神,想杀人的心都有!被柳氏抱着腿,他一时竟甩不开!
听到门口动静,苏远山猛地抬眼,那充血的、布满红丝的眼球如同困兽般死死钉在苏晚身上!他甩开柳氏纠缠,一步踏前,将那几张烂纸劈面朝苏晚砸来!纸片像被抽打的蝴蝶,混着柳氏尖叫的唾沫星子,纷纷扬扬砸落:
“你!好!好得很!”苏远山的声音从牙缝里往外挤,带着浓重血腥气,“你娘那黄杨庄!柳氏说卖了填公账!好!老子查!老子让人连夜去调账册!户部!户部抄查陆震远的文书就砸在老子桌上了!黄杨庄!白纸黑字!就在你那个好姨父陆震远名下新置的田庄单子上!这军饷亏空!就是他们陆家带头捅的窟窿!你这好二姨!你柳家脱不开干系!现在满朝堂都知道!户部侍郎贪墨!捅破天了!御史的弹章雪片似的飞!东宫的人己经堵在宫门外请命了!你满意了?!”
他喉咙咯咯作响,指着地上的柳氏:
“禁足听雪院?听什么雪?滚!立刻!马上!从今儿起!滚去后院佛堂!每日抄经!给老子滚进去赎罪!没有老子的话!一辈子别想再踏出来一步!主母?府里不需要你这种吃里扒外的毒妇主母!”
最后几个字是咆哮出来的,嘶心裂肺!
柳氏被那最后一声“毒妇”抽干了所有力气,像截被砍断的木头,彻底在地,脸埋在冰冷的地板上,连哭嚎都噎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抽颤。
书房里死得只剩苏远山破风箱似的喘息。
苏晚站在那里。被纸屑砸过,脸上一丝波澜也无。只有风雪不断从身后敞开的门灌入,拂动她额角碎发,吹起那道干涸的血痕。
她慢慢地、抬起那只一首垂着的左手。摊开。
掌心里,不是纸屑,是那块冰冷沉重的、边角断口锋锐如刀刃的烛台残铁片。
她的目光,平静得没有一点温度,像结了冰的深潭,落在苏远山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
声音不高,字字清晰:
“父亲息怒。瓶子,砸了。府里,该清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