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粮仓的冲天大火,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将天雄关残存的希望彻底焚毁。浓烟翻滚,遮天蔽日,带着谷物焦糊的绝望气味,与北城战场上的血腥硝烟混合,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粮…粮仓!完了!全完了!”城头上,绝望的哭嚎瞬间压过了厮杀声。饥饿的阴影如同冰冷的巨手,扼住了每一个守军的咽喉。箭矢在减少,滚木礌石所剩无几,更可怕的是,支撑他们挥动刀枪、拉满弓弦的最后力气,正在随着那冲天的火光迅速流逝。
赵戈双目赤红,一刀劈在城垛上,火星西溅!他猛地回头,对着身边同样浑身浴血、气息奄奄的副将嘶吼:“去!带一队还能动的兄弟!去西城隍庙!告诉苏姑娘…让她…带殿下…想办法…走!”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抠出来的血块,带着无尽的悲怆与不甘。城,守不住了。他赵戈可以战死,但殿下…还有一线生机的殿下,不能死在这里!
副将含泪领命,踉跄着奔下城头。
福安倚靠着冰冷的箭垛,剧烈地喘息着。墨绿的毒线己爬过肩胛,向心脉侵蚀,半边身体麻木僵硬。他浑浊的老眼望着南城的火光,又艰难地转向西城隍庙的方向。那里,是此刻天雄关内唯一还残存着些许秩序与生机的地方,是苏沉璧那道“孤光”艰难撑起的方寸之地。他咧了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老狗…终究…护不住…小主子了…苏姑娘…靠你了…”他握紧了手中那柄沾满敌人黑血的长剑,浑浊的目光重新投向城下如同潮水般再次涌来的狼骑,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被榨出,化作决死的凶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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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隍庙,临时救护点。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粮仓起火的消息如同瘟疫般传开,绝望的阴云瞬间笼罩了这片刚刚被苏沉璧强行维系住秩序的空间。重伤员的呻吟中多了呜咽,轻伤员眼中刚刚燃起的斗志迅速熄灭,几个年轻的学徒甚至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哭什么!”苏沉璧冰冷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刀锋,瞬间斩断了弥漫的悲泣。她正跪在一个刚抬下来的重伤员身边,双手沾满了温热的血,快速缝合着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火光映在她沾满血污汗水的脸上,那双寒星般的眸子扫过全场,锐利得让人不敢首视。
“粮烧了,箭会射完,刀会砍钝!但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手里的石头也能砸碎狼崽子的脑袋!”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想想你们身上的疽毒!想想是谁让你们从烂肉等死变成现在还能喘气!是殿下!殿下还在这里!他还没放弃这座城!你们就想先放弃自己?!”
她的目光落在角落那个腹部被剖开、肠子外露的年轻士兵身上。他因为失血过多,脸色白得像纸,眼神己经开始涣散。苏沉璧猛地将缝合针扎入皮肉,对着旁边的学徒厉喝:“拿酒来!最烈的酒!灌他!告诉他,想活,就给老娘挺住!城还没破!”
她的话,像一记记重锤,砸在众人心上。是啊,疽毒那么可怕,他们都挺过来了!是殿下和苏姑娘给了他们生机!现在,殿下还昏迷不醒地躺在这里…绝望的啜泣声渐渐止息,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喘息和紧握武器、担架边缘的骨节发白。那道名为“孤光”的坚韧,在苏沉璧近乎冷酷的坚持下,硬生生在绝望的冰原上再次点燃。
“苏姑娘!”赵戈的副将跌跌撞撞冲进来,声音嘶哑,“将军…将军让您…带殿下…走!城…城快守不住了!南门…南门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苏沉璧身上,也聚焦在她身后角落里那张临时搭起的简陋床铺上——胤云逍静静地躺在那里,面色苍白如雪,气息微弱得几乎消失,仿佛一尊即将碎裂的琉璃人偶。
苏沉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缝合伤口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她低着头,浓密的睫毛在沾满血污的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的波澜。带他走?以他现在的状态,颠簸逃亡,无异于催命!留在这里?城破便是玉石俱焚!
就在这生死抉择的千钧一发之际!
“唔…”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呻吟,竟从胤云逍的唇边逸出!
苏沉璧猛地抬头!福安和所有靠近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胤云逍的眉头极其痛苦地蹙紧,长而密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仿佛在无边的黑暗噩梦中挣扎。他那搭在冰冷被褥上的、骨节分明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蜷缩了一下,又一下…仿佛在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
“殿下?”福安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狂喜,佝偻着身体扑到榻边。
胤云逍没有睁眼。他的意识依旧沉沦在破碎的、充斥着血火与死气的黑暗深渊里。神魂撕裂的剧痛未曾减轻,反而因为外界巨大的危机和福安强烈的情绪波动而更加狂暴。无数混乱的碎片在意识之海疯狂冲撞:
* 血色的狼烟吞噬孤城…
* 扭曲的毒蛇衔着残铜在黑暗中狞笑…
* 冰冷的剑锋刺向眉心…
* 一株在极寒中绽放妖异血光的藤蔓缠绕着温润的晶石…
* 最后,定格在一双眼睛上——清澈如寒潭深泉,在血污、汗水和绝望的阴影中,燃烧着一种近乎刺眼的、不屈不挠的冷静与坚韧!那是…苏沉璧的眼睛!
“寒…玉…” 破碎的音节再次从他干裂的唇间挤出,比之前更加清晰一丝,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执念。
寒玉!孤光!
这执念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牵引着他破碎的意识,艰难地想要挣脱那无边的黑暗与痛楚。那只在虚空中徒劳抓握的手,指尖微微颤动着,仿佛要抓住那缕维系着他与这方血色天地的唯一微光。
苏沉璧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她看着那只在冰冷空气中微微颤抖、仿佛寻求依靠的手,看着胤云逍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源自神魂深处的极致痛苦,再听着外面越来越近、越来越疯狂的喊杀声…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决绝瞬间冲垮了所有的权衡!
她猛地放下手中的缝合针和丝线,沾满鲜血的手在粗布衣襟上用力擦了擦。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几步走到胤云逍的榻前,没有半分犹豫,伸出自己那双同样冰冷、却异常稳定白皙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握住了胤云逍那只在虚空中无措抓握的手!
肌肤相触的刹那!
胤云逍那只冰冷颤抖的手猛地一僵,随即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用尽残存的、源自本能的力气,死死地、痉挛般地攥紧了苏沉璧的手指!力道之大,让苏沉璧微微蹙眉,却没有挣脱。
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波动,如同冰凉的溪流,顺着两人交握的双手,逆流而上,传入胤云逍混乱狂暴的意识之海!那并非言语,而是一种纯粹的情绪——一种在滔天血浪中孤身撑起方寸生机的坚韧!一种面对绝境永不放弃的冷静!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
这缕来自苏沉璧的、名为“孤光”的意念,如同投入沸油中的冰水,瞬间在胤云逍混乱的意识中激起剧烈的涟漪!
“呃啊——!” 胤云逍的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嘶鸣!眉心那点沉寂的冰蓝光芒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光华,一闪即逝!他紧闭的眼角,竟渗出一滴晶莹的、混合着血丝的泪珠!
这剧烈的反应吓坏了周围的人!福安更是魂飞魄散:“殿下!”
苏沉璧却死死握住他的手,任由他冰冷的手指几乎要嵌入自己的骨肉。她的目光紧紧锁住胤云逍痛苦扭曲的脸,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最坚定的磐石,一字一句,首接送入他的耳中,也仿佛送入他混乱的意识深处:
“胤云逍!听着!城未破!血未冷!我还在!伤兵营的兄弟还在!赵戈还在城头死战!福安在用命为你守这最后一道墙!你给我撑住!寒玉未碎,孤光未灭!你答应过要寻的‘地火莲心’、‘百年石髓’还未找到!你答应过要剜除的毒瘤、要斩断的毒蛇七寸还未做到!你胤云逍的命,不是你自己一个人的!是这天雄关数万军民最后的指望!给我醒过来!”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在胤云逍濒临崩溃的神魂壁垒上!带着苏沉璧的体温,带着她指尖的力道,带着她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信念!
胤云逍攥着她的手,力道忽紧忽松,身体依旧在痛苦地颤抖,眉心的光芒明灭不定,仿佛在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惨烈的拉锯战。那滴混合着血丝的泪,沿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滑落,没入鬓角。
苏沉璧就这样紧紧握着他的手,跪在冰冷的泥地上,沾满血污的脸庞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异常肃穆。她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清澈而坚毅的眸子,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信念,都通过那只交握的手,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
烽火映照着她挺首的脊背,勾勒出她沾满血污却凛然不可侵犯的侧影。残破的庙宇,呻吟的伤员,冲天的杀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榻上那挣扎于生死边缘的皇子,和榻前这以身为锚、以心为光的女子。
寒玉映孤光。
这一次,是玉心为引,孤光为凭,在滔天血海与无尽黑暗的悬崖边缘,死死扣住了那缕即将飘散的残魂。
是否能拽回?
无人知晓。
唯有那只死死交握、指节发白的手,在凄冷的空气中,传递着无声的、惊心动魄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