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深邃曲折,如同巨兽冰冷的肠道。湿滑的石壁滴落着腥臭的冷凝水,脚下是粘腻的淤泥,每一步都伴随着惊心动魄的滑腻感。火把的光芒在浓稠的黑暗中摇曳,仅能照亮方寸之地,将逃亡者扭曲的影子投在嶙峋的石壁上,如同幢幢鬼影。身后,那铁栅栏被彻底撞毁的巨响和赵戈最后一声震天的咆哮,如同冰冷的墓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在幽闭的空间里久久回荡,每一次回音都像鞭子抽打在紧绷的神经上。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只有粗重的喘息、压抑的呜咽、担架摩擦湿滑地面的窸窣声,以及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刺耳。绝望如同实质的苔藓,在每个人心底疯狂蔓延。
苏沉璧走在最前面,火把的光映着她沾满血污泥泞的脸。她紧抿着唇,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首线,那双曾映照烽火、指挥若定的寒星眸子,此刻深陷在浓重的阴影里,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专注。她手中的火把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每一次迈步都精准地避开湿滑的陷阱,为身后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指引着唯一的方向。胤云逍那句冰冷的“生路在南”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她必须走出去,带着他,带着这些残兵,活下去!
不知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压抑得几乎让人发疯。就在抬担架的学徒脚步踉跄,几乎要脱力摔倒时,苏沉璧猛地停住脚步。
“风!”她低呼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压抑的激动。
众人精神一振!果然,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带着草木气息的凉风,从前方的黑暗中徐徐吹来,拂过脸上冰冷的汗水和血污,带来一丝久违的、属于生者的气息!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星,在死寂的心底重新点燃。队伍爆发出低低的、压抑的欢呼,脚步陡然加快。
转过最后一个狭窄的弯道,前方豁然开朗!
一道沉重的、布满苔藓和藤蔓的石门半掩着,缝隙处透进朦胧的、带着湿意的天光。清新的空气如同甘泉般涌入,瞬间冲散了地道里令人窒息的腐朽气味。
“出口!”有人带着哭腔喊了出来。
苏沉璧率先钻出石门。眼前景象让她微微一怔。
并非想象中开阔的荒野或官道。他们置身于一个极其幽深隐秘的山谷底部。两侧是刀劈斧削般的陡峭崖壁,高耸入云,将天空切割成一道狭长的、灰蓝色的缝隙。谷中植被异常茂密,巨大的蕨类植物舒展开奇异的叶片,盘根错节的藤蔓如同巨蟒缠绕着参天古木,浓得化不开的翠绿中点缀着不知名的、色彩妖异的花朵。空气得能拧出水来,弥漫着浓郁的草木气息和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腐殖质与药香的复杂气味。一条清澈却湍急的溪流在谷底蜿蜒而过,水声淙淙。
这里,仿佛是尘世之外被遗忘的角落,静谧得诡异,弥漫着一种原始而神秘的气息。
“这是…什么地方?”一个伤兵环顾西周,眼神中充满了茫然与不安。
苏沉璧没有回答。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谷底。这里人迹罕至,是绝佳的藏身之所,但也意味着未知的危险。她迅速指挥众人将胤云逍的担架抬到溪边一处相对干燥平坦的巨石上,命令学徒们取来溪水,小心地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和冷汗,再次检查他的脉搏和气息。
胤云逍依旧昏迷着。眉心的那点星火光芒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呼吸浅而促,体温低得吓人。反噬的剧痛与身体的极限透支,己将他推到了油尽灯枯的边缘。苏沉璧的心沉了下去。没有药,没有安全的环境,他撑不了多久!
必须尽快找到安全的地方和药材!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如同风吹落叶般的窸窣声从侧后方的密林中传来!声音很轻,但在极度警惕的众人耳中却如同惊雷!
“谁?!”赵戈留下的几名还能握刀的伤兵瞬间绷紧了身体,拔出残破的武器,紧张地指向声音来源。
苏沉璧也猛地转身,短刀横在胸前,目光如电般射向那片浓密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绿荫。
短暂的死寂。
随即,茂密的藤蔓和巨大的蕨叶被一只枯瘦、布满奇异靛蓝色刺青的手缓缓拨开。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极其苍老的妇人。身形佝偻得几乎对折,披散着如同枯草般的灰白长发,脸上沟壑纵横,布满了深褐色的、如同某种古老符文的刺青。她穿着一身用深色粗麻和兽皮缝制的古怪服饰,上面缀满了细小的兽骨、羽毛和晒干的虫壳。最令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浑浊的眼白占据了大部分,瞳孔却缩成一点诡异的墨绿色,如同深潭中窥伺的冷血动物,不带丝毫感情地扫视着这群不速之客。她的手中拄着一根盘绕如蛇、顶端镶嵌着一颗浑浊黄玉的黑色木杖。
老妇人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冷的、非人的眼睛,逐一扫过狼狈不堪的众人,最后,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落在了巨石上昏迷不醒的胤云逍身上,停留了足足数息。当她的目光掠过胤云逍眉心那点微弱到极致的冰蓝星火时,墨绿色的瞳孔似乎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
空气仿佛凝固了。伤兵们握着武器的手心全是冷汗,被那老妇人看得头皮发麻。这老妪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古老、神秘、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阴冷,与这幽谷的氛围融为一体。
苏沉璧强压下心头的寒意,向前一步,将胤云逍挡在身后。她深吸一口气,用尽量平稳的语气,以官话说道:“老婆婆,我等遭逢大难,流落此地,并非有意打扰。同伴重伤垂危,急需救治,不知此地可有容身之处?我等愿以财物相酬。” 她说着,示意一个学徒拿出仅存的、沾满血污的几锭碎银。
老妇人浑浊的目光从银子移到苏沉璧脸上。她干瘪的嘴唇微微动了动,发出一种极其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枯骨般的声音,说的却是腔调古怪、晦涩难懂的土语。
苏沉璧蹙眉,完全听不懂。
老妇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语言不通。她沉默片刻,枯瘦的手指缓缓抬起,指向溪流上游的方向,又指了指胤云逍,然后做了一个“跟我来”的僵硬手势。随即,她不再看任何人,拄着蛇杖,转身便朝着上游密林深处走去,身影很快没入浓密的绿色之中。
去?还是不去?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恐惧和犹豫。这老妇人太过诡异,像极了传说中的山鬼巫婆。跟着她,会不会是自投罗网?
苏沉璧看着老妇人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胤云逍苍白如纸的脸和他眉心那点随时可能熄灭的微光。她想起了胤云逍昏迷前那句“寒玉映孤光”,想起了自己握着他手时感受到的那缕残魂的挣扎。他不能死在这里!这诡异的山谷,这神秘的苗巫,或许是唯一的生机!
“带上殿下,跟上她!”苏沉璧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率先迈步,循着老妇人消失的方向,毫不犹豫地踏入那片幽深神秘的密林。寒玉试歧黄,纵是龙潭虎穴,她也必须闯一闯!
幽谷深处的路更加难行。巨大的树根虬结盘绕,湿滑的苔藓覆盖着每一寸地面,浓密的枝叶遮天蔽日,光线昏暗如同黄昏。空气中那股奇异的药香混合着腐殖质的气息越发浓郁。老妇人的身影在前方时隐时现,如同林间的幽灵。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一片小小的、被崖壁环抱的林中空地出现在眼前。空地上,几座奇特的吊脚竹楼依着山势搭建,竹楼样式古朴,檐角悬挂着风干的兽骨和色彩斑斓的羽毛串成的风铃,在微风中发出空洞的轻响。空地上散落着一些石臼、木架,上面晾晒着形态各异的草药、兽皮和虫蜕。最引人注目的是空地中央,一株极其古老、形态虬结扭曲的巨树,树皮漆黑如铁,枝桠如鬼爪般伸向天空,树下堆放着一些刻满奇异符号的黑色石头。
这里,就是那苗巫的居所。一种更加浓郁、更加古老神秘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老妇人站在一栋最大的竹楼前,转过身,那双墨绿色的瞳孔再次看向苏沉璧,以及被抬过来的胤云逍。她嘶哑地说了几个音节,指了指竹楼敞开的门。
苏沉璧示意将胤云逍抬进去。竹楼内部比想象中宽敞,光线昏暗,弥漫着浓烈的、混合了草药、烟火和某种奇异熏香的味道。地上铺着厚厚的兽皮,中央有一个用黑色石头围起的火塘,里面的炭火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墙壁上挂满了各种风干的植物根茎、奇异的昆虫标本、色彩斑斓的羽毛以及用兽皮绘制的、线条诡谲的图画。
老妇人示意将胤云逍放在火塘边一块相对平坦的兽皮上。她佝偻着身体,拄着蛇杖,缓缓走到胤云逍身边,蹲了下来。枯瘦如同鹰爪般的手伸出,指尖带着靛蓝色的刺青,轻轻搭在胤云逍冰冷的手腕上。
苏沉璧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注视着老妇人的每一个细微动作。
老妇人闭着眼,墨绿色的眼皮微微颤动。她的手指在胤云逍腕间停留了许久,指尖的刺青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有幽光流转。她的眉头越皱越紧,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接着,她又翻开胤云逍紧闭的眼睑,查看他的瞳孔,最后,那冰冷的目光再次落在他眉心那点微不可察的冰蓝星火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
良久,老妇人收回手,缓缓站起身。她看向苏沉璧,嘶哑地开口,依旧是晦涩的土语,但这一次,她的手指指向胤云逍,又指向火塘,然后指向外面晾晒的草药,最后,做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手势——双手交叉于胸前,指尖如同蛇信般微微颤动。
苏沉璧完全茫然。
老妇人似乎有些不耐,她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苏沉璧沾满血污泥泞的手上。她突然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苏沉璧的手腕,又指了指火塘旁一个盛着清水的陶碗,再指了指胤云逍苍白的嘴唇。
苏沉璧猛地一震!她看懂了!这苗巫的意思是…要她的血?!以血为引?!
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全身!苗疆巫蛊之术,诡异莫测,以血为引…是救人,还是…更可怕的图谋?她看着老妇人那双非人的、墨绿色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审视般的死寂。
火塘微弱的红光跳跃着,映照着胤云逍毫无生气的脸和他眉心那点随时可能湮灭的微光。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苏沉璧自己沉重的心跳声。
寒玉试歧黄。
这以血为引的歧黄之术,是胤云逍最后的生机,还是通往更恐怖深渊的陷阱?苏沉璧看着自己沾满血污却依旧白皙的手腕,指尖微微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