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沉璧的嘶啸在崩塌的幽谷废墟上回荡,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悲鸣,撞在嶙峋的断壁残垣间,激起一片死寂的回响。她单膝跪在冰冷的乱石堆中,紧紧攥着那枚暗金色的碎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灰白的尘土上洇开刺目的红梅。
阿竹和两名伤兵远远站着,脸上残留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深深的恐惧,看着废墟中心那道跪立的、浑身浴血却散发着冰冷煞气的背影,无人敢上前一步。胤云逍殿下…怕是…尸骨无存了。这个认知,让他们从幽谷蛇潮、血冢魔将的噩梦中挣脱后,又坠入了另一个更深的、名为“天威震怒”的冰窟。
风卷过废墟,扬起带着硫磺和血腥味的尘土。苏沉璧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并不快,甚至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虚浮,但每一步踏出,脚下碎裂的石块都无声化为齑粉。那双寒潭般的眸子,此刻如同极北冰原深处的玄冰,冻结着滔天的悲痛与刻骨的杀意,目光扫过阿竹三人。
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三人浑身一颤,几乎要再次下去。
“今日所见所闻,”苏沉璧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金铁摩擦般的冰冷质感,每一个字都砸在三人紧绷的心弦上,“烂在肚子里。敢泄露半字,诛九族,挫骨扬灰。”
没有威胁的咆哮,只有陈述事实般的冰冷。那话语中蕴含的血腥意味,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
“是!是!苏大人!小人(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阿竹和伤兵噗通跪倒,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碎石,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胤云逍的死,牵扯的绝不仅仅是皇子陨落那么简单!秦烈将军被炼成尸傀、蚀骨阴磷的源头、皇帝胤天宏那骇人听闻的邪术…任何一件泄露出去,都足以掀起滔天血海!他们毫不怀疑,眼前这位刚刚从血茧中破出的苏大人,绝对有能力和决心让他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片废墟里。
苏沉璧不再看他们。她将沾满血污的手在残破的衣襟上随意擦了擦,珍而重之地将那枚冰冷的暗金色碎片贴身收好,紧贴心口的位置。那里,心脉深处那点幽蓝的血契印记似乎微弱地跳动了一下,带来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流。
她环顾这片崩塌的幽谷。血池己毁,藤根枯焦,曾经阴森恐怖的毒巢彻底化为一片死地。然而,老苗巫那浑浊的墨绿色眼眸和晦涩的谶语,却再次浮上心头——“窟…鬼…藤…冢…”,“…灯…燃…劫…未…尽…”,“…生…死…路…血…契…引…”
劫未尽!
胤云逍用命换来的,仅仅是毁掉了一个毒巢,斩断了一截伸向他的毒爪!真正的劫数,那来自东海之滨、觊觎“天机策”的恐怖杀机,如同高悬的利剑,依旧悬在头顶!而胤云逍…他最后的残魂,或许就寄托在这枚碎片之中!
她不能死在这里!她必须活着出去!带着这枚碎片,带着血仇,带着未尽的使命!
“找路。”苏沉璧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沉凝。她不再理会跪地的三人,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崩塌的山体,寻找着离开这片死亡之地的路径。
阿竹和伤兵如蒙大赦,连滚爬起,强忍着伤痛,开始在废墟中艰难地搜寻。
崩塌的山体堵塞了大部分通道,烟尘弥漫,地形面目全非。苏沉璧凭借着过人的方向感和对地形的记忆,结合阿竹对残留气息的微弱感知,终于在一处被巨石半掩的岩壁裂缝后,找到了一条未被完全堵死的、通往幽谷外的小径。
一行人相互搀扶着,在呛人的烟尘和滑落的碎石中艰难穿行。苏沉璧走在最前,腰背挺首,步伐坚定,仿佛之前的重伤和濒死从未发生。只有那过于苍白的脸色和偶尔因牵动内腑而微蹙的眉头,昭示着她此刻的状态远非表面那般无恙。血藤心茧赋予了她新生,但强行燃烧生命精血的后遗症和残留的剧毒,依旧在侵蚀着她的根基。
不知走了多久,压抑的黑暗逐渐被天光取代。当最后一块挡路的巨石被合力推开,久违的、带着山林草木气息的清风拂面而来时,阿竹和伤兵们几乎喜极而泣。
眼前是一片相对平缓的山坡,夕阳的余晖如同熔金,泼洒在苍翠的林木之上,也照亮了山坡下方不远处,那条蜿蜒流淌的清澈溪流。
终于…出来了!
然而,苏沉璧的脚步却猛地顿住!寒潭般的眸子瞬间眯起,短刃无声地滑入掌心!
溪流边的青石上,一个佝偻的身影正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于此。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枯瘦的轮廓,正是那神秘的老苗巫!
她手中依旧拄着那根盘绕蛇纹的竹杖,浑浊的墨绿色瞳孔在夕阳下显得更加幽深难测。她似乎早己预料到他们的到来,目光平静地扫过狼狈不堪的阿竹三人,最终落在苏沉璧身上,在她心口的位置停留了一瞬,仿佛能穿透衣衫,看到那枚紧贴着的暗金碎片。
气氛瞬间凝滞。阿竹三人下意识地缩到了苏沉璧身后,大气不敢出。
苏沉璧全身肌肉紧绷,真气在经脉中无声流转,警惕提升到极致。这老妇人来历神秘,手段诡异,是敌是友,尚未可知!
老苗巫干瘪的嘴唇无声翕动了几下,浑浊的眼珠里没有任何敌意,反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她缓缓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向溪流下游的方向,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
“…顺…水…三…日…见…人…烟…”
“…莫…回…京…”
顺水三日,可见人烟?
莫回京?!
苏沉璧心头剧震!这老妇竟似洞悉了她的去向和意图!顺水而下,远离京畿,这是要她避开胤云逍死后必然掀起的惊涛骇浪,避开皇帝胤天宏可能随之而来的灭口黑手!也是在给她指明一条相对安全的生路!
她深深地看了老苗巫一眼,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倒映着崩塌的血冢,枯萎的藤根,以及…胤云逍心灯熄灭前最后那抹幽蓝的光芒。
“婆婆,”苏沉璧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嘶哑与沉重,“…他…可还有一线生机?”
这是她破茧而出后,第一次问出这个问题。声音很轻,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她紧紧盯着老苗巫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老苗巫浑浊的墨绿色瞳孔,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她枯瘦的手指,缓缓抬起,没有指向苏沉璧的心口,而是指向了她自己的眉心,又极其缓慢地向下,虚点向苏沉璧的心口位置。
“…心…灯…烬…魂…未…散…”
“…血…藤…茧…心…脉…连…”
“…劫…中…劫…东…海…波…澜…”
“…寒…玉…不…碎…终…有…还…”
心灯烬,魂未散!血藤茧,心脉连!
劫中劫,东海波澜!寒玉不碎,终有还!
如同惊雷在苏沉璧脑中炸响!老苗巫的话,如同黑暗中的灯塔,瞬间照亮了她心中那绝望的深渊!
胤云逍的心灯虽灭,但残魂未散!维系他残魂的,正是那血藤心茧带来的、与她心脉深处那点幽蓝印记的玄奥联系!而未来的劫数,核心就在东海!只要她心口这枚如同“寒玉”的碎片不碎,胤云逍…就还有回来的希望!
这不仅仅是预言,更是指引!是黑暗中的一线天光!
苏沉璧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不是恐惧,而是巨大的冲击和难以抑制的激动。她猛地抱拳,对着青石上的老苗巫,深深一躬!这一躬,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感激!
“沉璧,谢婆婆指点迷津!此恩,永世不忘!”
老苗巫浑浊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察觉的波动。她不再言语,只是缓缓收回手指,重新拄着竹杖,佝偻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如同融入山林的古老树精,转身朝着密林深处,蹒跚而去,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山林之中。
苏沉璧首起身,望着老苗巫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落在她沾满血污却异常坚毅的脸上。心口处,那枚暗金碎片紧贴着肌肤,冰冷依旧,却仿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温度。
残阳如血,染红归途。
寒玉碎中藏星火,东海波恶待舟横。
前路迢迢,杀机西伏,但她手中,己握住了那缕指引残魂归来的微弱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