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最后的血色熔金,沉入连绵的西山脊线,只在天际留下几抹不甘的暗紫。山风转凉,带着溪涧升腾起的湿气,掠过苏沉璧沾满血污的衣襟,却吹不散她眼中那冰封的火焰。
“顺水三日,见人烟。莫回京。”
老苗巫嘶哑的箴言,如同冰冷的烙印,刻在心上。
她不再看阿竹三人惊魂未定的脸,目光投向脚下蜿蜒的溪流。溪水在渐浓的暮色中泛着清冷的微光,一路向东,汇入远方更宽阔的未知水域,最终…指向那片浩瀚的、暗藏杀机的深蓝——东海。
“你们,”苏沉璧的声音打破死寂,比溪水更冷,“顺此溪向下,寻村落集镇,养好伤,隐姓埋名。今日之后,世间再无福安随行亲卫苏沉璧此人。”
阿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眼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复杂和一丝敬畏:“苏…大人保重!”他明白,眼前这位浴血重生的女子,己踏上了一条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九死一生的孤绝之路。两名伤兵更是噤若寒蝉,连声应诺。
苏沉璧不再言语。她转身,身影如同融入暮色的孤鸿,沿着溪畔嶙峋的乱石,步履坚定地向下游走去。每一步踏出,都带着一种斩断过往、孤身赴劫的决绝。夕阳的余晖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很快便被深沉的暮色吞没。
溪水潺潺,三日光阴在跋涉与警惕中流逝。
伤口在血藤心茧赋予的磅礴生机下飞速愈合,只留下几道浅淡的粉痕。体内奔腾的真气愈发凝练圆融,心脉处那枚血髓晶碎片如同不竭的泉眼,滋养着她的体魄。唯有心口那紧贴肌肤的暗金碎片,依旧冰凉,如同沉寂的星辰,再无半分波动。苏沉璧无数次以心神内视,试图引动心脉深处那点幽蓝的血契印记,回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的微光,仿佛风中残烛,随时会彻底熄灭。
“心灯烬,魂未散…血藤茧,心脉连…” 老苗巫的箴言在寂静的夜里反复回响,是她支撑下去的唯一信念。
第三日黄昏,溪流汇入了一条宽阔的河流。河风带着的泥土与鱼腥气息扑面而来。远处,依河而建的集镇轮廓在暮霭中显现,几点昏黄的灯火点缀其间,人声隐约可闻。
苏沉璧停下脚步。她寻了一处僻静的河湾,脱下早己被血污和尘泥浸透、破烂不堪的侍卫劲装。冰冷的河水浸过肌肤,洗去一身血痂污垢,露出莹白如玉、却蕴含着爆炸性力量的胴体。腰腹间几道新愈的伤口,如同粉色的藤蔓缠绕,非但不显狰狞,反而平添了几分野性的力量感。她将湿透的长发随意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那双愈发深邃冰冷的眸子。
她从贴身暗袋中取出仅存的一点碎银,又摸索出一块小小的、刻着“苏”字的玉牌——那是她作为王府亲卫的身份凭证。指尖微一用力,玉牌应声而碎,化作齑粉,被河风卷入水中。过往的身份、牵绊、乃至姓名,如同这玉牌,被她亲手碾碎,沉入这东去的河流。
换上从集镇边缘简陋成衣铺买来的粗布衣裙,宽大朴素,遮掩住身形。又在脸上涂抹了些许河泥,掩盖过于出色的容颜。此刻的她,只是一个面色微黄、眉眼间带着长途跋涉疲惫的普通渔家女,混入熙攘的集镇人流,毫不起眼。
集镇码头,樯橹林立。咸腥的海风气息己经清晰可辨。苏沉璧的目光扫过那些停泊的大小船只,最终落在一艘即将启航、驶向更下游海口的中型货船上。船主是个满面风霜的中年汉子,正吆喝着伙计搬运最后几袋货物。
“船家,”苏沉璧走到近前,声音刻意压低,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可是去海津口?捎带一程可好?能干活,只要一口饭食。”
船主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身形单薄却手脚麻利(苏沉璧刻意表现),眼神虽冷但还算干净,又是个孤身女子,便挥了挥手:“行吧,去后舱帮着照看下灶火,到了海津口自行下船。”
“谢船家。”苏沉璧微微颔首,动作利落地跃上甲板,身影消失在船舱的阴影里。没有引起任何多余的注意。
货船顺流而下,河面渐宽,水色由清转浊,最终在第五日清晨,汇入了那片无边无际、波涛翻涌的深蓝——东海!
咸腥、潮湿、带着磅礴力量感的海风,毫无遮拦地扑面而来!巨轮般的货船在这浩瀚的蔚蓝面前,瞬间变得渺小如叶。海浪拍打着船舷,发出沉闷而永恒的轰鸣。海天相接之处,一轮红日正挣脱海平面的束缚,将万顷碧波染成一片跃动的碎金。
苏沉璧站在船舷边,粗布衣裙被海风吹得紧贴身体,勾勒出流畅而充满力量的线条。她望着这片陌生而危险的蔚蓝,眼中没有初见的震撼,只有一片沉凝如铁的冰冷。心口那枚暗金碎片,在朝阳的照耀下似乎微微温润了一丝,但依旧沉寂。
东海到了。
东瀛…那枯槁老者…幽蓝龙鳞…还有胤云逍的名字…如同无形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这片壮阔的波涛之上。
船在海津口靠岸。巨大的海港码头人声鼎沸,商贾云集,操着各地口音的水手、搬运工穿梭如织。各色旗帜的船只挤满了泊位,其中不乏船首雕刻着狰狞海兽、悬挂着奇特日轮或家纹旗帜的东瀛商船。
苏沉璧如同一滴水融入大海,悄无声息地下了货船。她并未立刻离开码头,而是如同一个真正好奇又带着几分怯生的渔家女,在喧嚣的码头区慢慢走着,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些停泊的东瀛船只,耳朵却敏锐地捕捉着风中飘来的每一句交谈。
“听说了吗?东边‘雾隐岛’那边,前些日子出了怪事!”
“什么怪事?”
“说是海底下冒光!蓝幽幽的,跟鬼火似的!好些夜渔的船都不敢靠近了,说是龙王爷发怒!”
“呸!什么龙王爷!我看是东瀛那帮神神叨叨的阴阳师又在搞鬼!你没见这几天,他们‘安倍丸’号上下来的人,个个脸色凝重,往那边跑了好几趟了?”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东瀛人的事也敢乱嚼舌根…”
雾隐岛?海底蓝光?阴阳师?安倍丸?
几个关键词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涟漪!苏沉璧的脚步不着痕迹地顿住,目光锁定了不远处一艘船体修长、桅杆高耸、悬挂着复杂星月与符咒交织家纹旗帜的东瀛大船——正是“安倍丸”!
她的心,猛地一跳。
心口处,那枚紧贴肌肤、沉寂了数日的暗金色碎片,毫无征兆地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
如同沉睡的心脏被强电流刺激,骤然搏动了一下!
一股微弱却无比熟悉的、带着深邃幽蓝气息的意念碎片,如同投入她神魂的细小石子,瞬间荡开一圈涟漪!
那意念碎片极其模糊、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强烈的指向性,如同被无形磁石吸引的指针,死死地指向“安倍丸”号的方向,更确切地说,是指向那艘船深处某个散发着磅礴水元与阴森气息的源头!
与此同时!
“安倍丸”号那装饰着狰狞海兽浮雕的船舱深处,一间被重重符咒结界笼罩的静室内。
一枚被供奉在漆黑祭坛中央的、足有磨盘大小的幽蓝色龙鳞,正散发着如同深海漩涡般的水波光泽。
就在苏沉璧心口碎片悸动的刹那!
这枚巨大的幽蓝龙鳞,竟也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鳞片表面流转的水波光泽骤然紊乱了一瞬,仿佛平静的深潭被投入了一颗石子!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贪婪、惊疑与强烈吸引力的意念波动,如同无形的触手,猛地从龙鳞中探出,瞬间穿透船舱的阻隔,朝着码头人流中那道毫不起眼的粗布身影,狠狠扫来!
苏沉璧浑身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仿佛被深海巨兽锁定的恐怖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孤舟己入海,波澜骤起时!
残魂映鳞波,杀机隔空至!
苏沉璧猛地低头,身影如同鬼魅般,瞬间融入旁边嘈杂拥挤的搬运工人流之中,消失不见。只留下心口那枚碎片,在无人察觉的衣襟下,如同呼应般,残留着微弱的余温与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