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影枭”弩箭和那块染着血腥锈味的麻布,被胤云逍用油纸层层包裹,藏在了贴身最隐秘的暗袋里。如同藏起两枚随时会引爆的毒刺,冰冷地硌在心头。断裂的钥匙,染血的皮子(地图),猩红的“×”——这赤裸裸的死亡警告,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像投入油锅的火星,点燃了他眼底深处压抑的冰焰。
反击,必须开始。就从这满目疮痍的天雄关开始。
清晨,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卷过破败的院落。胤云逍裹着厚重的玄色狐裘,在福安忧心忡忡的搀扶下,一步三喘地走出了简陋的房门。他脸色比昨日更显苍白,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如同墨染,整个人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倒。然而,他那双半垂着的、看似疲惫涣散的眼眸深处,却沉淀着一抹令人心悸的沉静与冰冷。
“殿下,您这身子…外头风大,寒气重啊!”福安的声音带着哭腔,试图劝阻。
胤云逍只是虚弱地摆了摆手,咳嗽了几声,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走…去…看看…伤兵营…”
赵戈早己带着数名御前侍卫在院中等候。看到胤云逍这副风吹就倒的模样还要去伤兵营,他刀削般的脸上眉头紧锁,眼中闪过一丝不赞同。但职责所在,他并未多言,只是沉默地抱拳,示意侍卫们散开警戒。
一行人刚走出院门,昨夜负责安排他们落脚的那名参将雷豹便带着几个亲兵,如同门神般堵在了狭窄的巷口。雷豹依旧是那副倨傲的神态,抱了抱拳,动作敷衍:“殿下!您这是要去哪?侯爷有令,城中疫气未消,为殿下安危计,还请暂居院中,莫要随意走动!”
“疫气?”胤云逍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似乎有些茫然地看向雷豹,“什么…疫气?孤…咳咳…奉旨安抚军民…岂能…闭门不出?” 他喘息着,声音微弱,却清晰地表达着意思。
雷豹浓眉一竖,粗声道:“殿下有所不知!自落鹰峡溃兵涌入,城中便起了时疫!不少伤兵发热溃烂,传染甚烈!侯爷也是为殿下安危着想!这要是殿下有个闪失,末将担待不起!” 他话语看似恭敬,实则强硬,搬出镇北侯和“疫病”作为挡箭牌,意图将胤云逍彻底困在这方寸之地。
胤云逍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福安连忙拍背,急得满头大汗。就在雷豹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以为这病秧子皇子被吓住时,胤云逍喘息着,艰难地首起身。
他没有看雷豹,也没有争辩。只是缓缓地、极其吃力地,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了一样东西。
玄色锦缎包裹,入手冰冷沉重。
他颤抖着,一层层剥开锦缎。当那枚通体玄黑、非金非玉、其上九条虬龙盘绕、龙睛镶嵌着细小血钻、散发着无尽威严与冰冷杀伐之气的令牌完全显露在清晨凛冽的空气中时——
“龙渊令!如朕亲临!” 赵戈猛地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雷!他身后的御前侍卫齐刷刷跪倒,甲胄撞击之声清脆肃杀!
雷豹和他身后的亲兵,脸上的倨傲瞬间凝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那枚令牌散发出的、仿佛来自九重天阙的帝王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轰然压在他们心头!那是“先斩后奏”的无上权柄!是代天子执法的生杀予夺!
胤云逍的手依旧在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仿佛捧着这令牌都耗尽了力气。但他只是用那双半垂的、依旧带着浓重病气的眸子,平静地、甚至有些“茫然”地看向雷豹,声音虚弱依旧,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雷…将军…咳咳…孤…奉旨…安抚军民…查察…边务…孤…现在…要去…伤兵营…你…挡孤的驾…是…奉了…谁的令?嗯?”
最后一个“嗯?”字,轻飘飘的,带着病中的气弱,却像一道无形的惊雷,狠狠劈在雷豹的天灵盖上!
雷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额头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他双腿发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重重砸在冰冷的石板路上,身后的亲兵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跟着跪倒一片,头颅深埋,连大气都不敢喘!
“末…末将该死!末将该死!”雷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和颤抖,再无半分倨傲,“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末将…末将只是忧心殿下安危!绝无阻拦之意!绝无!” 他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身体抖如筛糠。在这象征绝对皇权的令牌面前,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任何违逆,都等同于谋逆!
胤云逍似乎被他的动作惊了一下,又咳嗽了两声,才虚弱地收回令牌,重新裹好,贴身放回。他看也没看跪了一地的雷豹等人,只是对福安和赵戈轻轻说了一句,仿佛刚才那震慑的一幕从未发生:“走…走吧…”
在赵戈和御前侍卫冰冷目光的逼视下,雷豹等人连滚爬爬地让开了道路,再不敢有丝毫阻拦。
……
伤兵营设在靠近西城墙根的一大片破败的民居和临时搭建的窝棚里。尚未走近,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便如同实质的污秽浪潮,扑面而来!那是伤口腐烂的恶臭、排泄物的臊臭、劣质草药的苦涩、以及死亡本身冰冷腐朽的气息交织在一起的、地狱般的味道。
营门形同虚设,只有几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老卒象征性地守着。营内景象,触目惊心。拥挤不堪的窝棚里,伤兵们如同破败的麻袋般堆叠着。断肢残臂随处可见,的伤口大多没有经过妥善处理,在肮脏的布条包裹下发黑溃烂,脓血渗出,爬满了苍蝇蛆虫。呻吟声、哀嚎声、绝望的呓语声此起彼伏,如同地狱深处的合唱。空气污浊得几乎令人窒息。
几名穿着脏污白布袍、面黄肌瘦的医官和学徒,在伤兵中麻木地穿梭,眼神空洞,动作机械,显然早己被这无边的痛苦和绝望所淹没,只剩下一具具疲惫的行尸走肉。药材奇缺,干净的布条更是奢望。一个断了腿的年轻士兵,伤口己经腐烂发黑,高烧不退,在昏迷中痛苦地抽搐着,眼看就要不行了,却无人问津。
胤云逍的脚步停在了营门口。那扑面而来的恶臭和绝望的景象,让福安和几名年轻的御前侍卫瞬间脸色发白,胃里翻江倒海。胤云逍的脸色也变得更加苍白,他用手帕紧紧捂着口鼻,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似乎有些站立不稳。然而,他那双掩在帕子后的眼睛,却锐利如鹰隼,飞快地扫视着营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伤兵的惨状,每一处肮脏的细节。
赵戈强忍着不适,上前一步,沉声道:“殿下,此地污秽不堪,恐有疫气!您万金之躯…”
“孤…奉旨而来…”胤云逍打断他,声音透过帕子,显得更加沉闷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他放下帕子,深吸了一口气——那污浊的空气瞬间涌入肺腑,带来强烈的窒息感和胃部的翻涌。他强压下呕吐的欲望,迈步,踏入了这片人间地狱。
他的出现,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垂死的依旧在垂死,呻吟的依旧在呻吟。只有少数几个意识还算清醒的伤兵,用麻木或惊愕的目光,看着这个衣着华贵、却病弱不堪的年轻人,在侍卫的簇拥下走进这绝望之地。
胤云逍走到那个高烧抽搐的断腿士兵身边,蹲下身。不顾福安的惊呼和赵戈的阻拦,他伸出苍白瘦削的手指,轻轻掀开了士兵伤口上那肮脏的、沾满脓血的布条。
一股更浓烈的恶臭瞬间爆发!
伤口周围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边缘溃烂,中心深可见骨,流出的脓液粘稠发黄,散发着腐败的腥气。更令人心惊的是,伤口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的黑点在微微蠕动!
胤云逍的瞳孔骤然收缩!这不是普通的伤口感染!这腐肉的颜色、气味、还有那细微的异动…他前世在“天机策”杂篇中曾见过类似的描述!是腐骨疽!一种极其歹毒、传播迅猛、一旦蔓延便极难控制的战场恶疽!这绝非自然形成!更像是…人为!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如电,扫向旁边一个放着简陋药罐的木架。药罐旁,随意丢弃着几个用过的药包残渣。他快步走过去,不顾那刺鼻的药味和污秽,用手指捻起一点药渣,凑到鼻尖仔细嗅闻。药味混杂,但其中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带着淡淡腥甜的异味,让他心头剧震!
“钩吻藤!” 一个名字在他脑海中炸开!这是一种剧毒的藤蔓,微量使用可麻痹止痛,但若混入伤药,非但无法愈合伤口,反而会加速血肉腐败,诱发恶疽!此物本生长在南方湿热瘴疠之地,怎会大量出现在这北境边关的伤兵营?!
“赵…赵统领…”胤云逍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一丝冰冷的怒意。
“末将在!”
“立刻…封锁此营!所有…接触过此伤兵者…原地待命!未得孤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他指着地上那个垂死的士兵,声音虚弱,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还有…速去…将营中所有…药材!无论新陈…全部封存!任何人…不得擅动!”
“是!”赵戈虽不明就里,但胤云逍此刻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威压,竟让他这百战悍将都心头一凛,毫不犹豫地领命。
胤云逍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士兵溃烂的伤口上,那细微蠕动的黑点仿佛在无声地狞笑。腐骨疽…钩吻藤…这绝非偶然!这弥漫在伤兵营中的“疫气”,分明是人为炮制的毒疮!是在无声无息地吞噬着大胤边军的血肉和战斗力!
是谁?如此歹毒!是苍狼部的细作?还是…这北境之内,有比外敌更可怕的蛀虫?!那“断裂的钥匙”和“染血的皮子(地图)”指向的内鬼,其手段之狠毒,远超他的想象!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伤兵营外灰蒙蒙的天空。天雄关上空,阴云密布,仿佛酝酿着一场更大的风暴。而他手中紧握的“龙渊”令牌,此刻仿佛沉重如万钧,冰冷如寒铁。肃清这腐烂的毒疮,揪出那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比安抚,比查察,更加刻不容缓!
“去…请…此地…最好的…医官来…”胤云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杀意,“孤…要亲自…问话!” 瘟疫,便是最好的引子。他要顺着这腐臭的毒疮,挖出那深埋在北境军中的毒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