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并非无声,而是无数种声音被扭曲、碾碎、重新糅合后形成的,令人窒息的“嗡鸣”。那是亿万道破碎剑意相互摩擦、碰撞、哀嚎形成的永恒背景音,如同亿万根无形的钢针,持续不断地刺穿着耳膜,更刺穿着灵魂。
秦凡的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漆黑的海底。没有光,没有温度,只有无处不在的、带着锋锐棱角的“压力”,挤压着他幼小的躯体和懵懂的神魂。他想蜷缩,想躲藏,却无处可逃。冰冷的恐惧如同实质的水草,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稚嫩的意识彻底绞碎。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永恒的黑暗时,一点温润的暖意,如同黑暗中悄然亮起的烛火,从他胸口的位置悄然弥漫开来。
是那枚玉佩。
暗紫的玉体中心,那滴深邃的猩红,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一股沉凝、厚重、仿佛能包容万物的古老气息,如同最轻柔的纱幔,将他小小的身体包裹起来。那无处不在的、割裂灵魂的剑意嗡鸣,在这股气息的笼罩下,仿佛被隔绝了一层,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那么首接地穿刺神魂,变成了一种沉闷的、可以忍受的背景噪音。
秦凡紧蹙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一丝。沉重的眼皮挣扎着,如同挂着千斤重担,极其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光。刺目的、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光。
映入眼帘的,是嶙峋陡峭、首插灰暗天穹的黑色岩壁。岩石的纹理如同凝固的惊涛骇浪,又像是被巨力撕裂后留下的狰狞疤痕。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铁锈味、尘土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无数金属同时生锈腐朽的酸败气息。
他转动眼珠,发现自己躺在一块相对平整的冰冷岩石上。身上盖着一件带着浓重汗味和铁锈味的破旧外衫,是景伯的。视线所及,是几块如同巨大断剑般插在地上的黑色怪石,它们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圈,将这块小小的平台与外面更广阔、更恐怖的谷地隔绝开来。即便如此,秦凡依旧能清晰地“感觉”到,在那些怪石之外,充斥着更加狂暴、更加混乱的“气息”,如同无数头择人而噬的凶兽在咆哮。
“醒了?”一个懒洋洋、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秦凡艰难地扭过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胡子拉碴、头发乱糟糟如同鸟窝的脸。那双半眯着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浓重的醉意,却又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倒映出自己苍白的小脸。
是那个…醉醺醺的叔叔。秦凡记得他,记得他把自己从可怕的黑暗和寒冷中带出来,记得他身上浓烈的酒气和烤肉的香味。
李青冥晃了晃手里硕大的朱红葫芦,凑到秦凡嘴边:“小东西,渴不渴?来,尝尝景伯的‘好’东西!”一股混合着浓烈酒气和奇异草木清香的液体涌入口中。
辛辣!灼热!如同吞下了一小团火!
“咳咳咳…”秦凡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小脸瞬间憋得通红,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本能地想推开葫芦,小手却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啧,没口福!”李青冥撇撇嘴,收回葫芦自己灌了一大口,满足地咂咂嘴,“景伯的宝贝,给你喝是糟蹋!”
这时,一道魁梧却略显佝偻的身影挡住了旁边跃动的篝火光芒。景砺山布满风霜的脸出现在秦凡的视线里,那只完好的左手上,端着一个用石头粗糙凿成的碗,里面盛着温热的、带着米香的糊糊。
“凡儿…”景砺山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和关切,“喝点…米糊。”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木勺舀起一点,吹了吹,送到秦凡嘴边。
温热的、带着谷物清甜的糊糊滑入喉咙,瞬间抚平了被烈酒灼烧的刺痛,也带来了久违的暖意和饱腹感。秦凡贪婪地小口吞咽着,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景砺山,里面充满了依赖和劫后余生的委屈。
“景伯…”他终于发出微弱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手紧紧抓住景砺山粗糙的衣角。
“哎…景伯在…”景砺山喉咙发紧,用那只缠满渗血布条、无力垂落的右臂,轻轻蹭了蹭秦凡的额头,“不怕…凡儿不怕…”
“怕…”秦凡小声啜泣着,小身体往景砺山怀里缩了缩,仿佛要汲取最后一点安全感。谷中那无处不在的锋锐气息,如同冰冷的针毡,即使隔着景砺山的怀抱和玉佩的微光,依旧让他感到本能的不安和恐惧。
李青冥在一旁看着,灌了口酒,醉眼在景砺山那条惨不忍睹的右臂和秦凡苍白的小脸上扫过,最终定格在谷中那混乱的剑意风暴深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他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骨头发出噼啪的轻响。
“怕?怕就对了!”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谷中的嗡鸣,“这破地方,连老子喝多了都想绕着走!不过嘛…”他话锋一转,醉醺醺地晃到秦凡面前,蹲下身,伸出油腻的手指,虚虚点了点秦凡的眉心,“小东西,你跟他们不一样!你骨头缝里…都刻着‘剑’字儿呢!怕?那是你还没学会…怎么让它们怕你!”
秦凡茫然地看着他,不太明白。他只感觉这个醉醺醺的叔叔身上,似乎也散发着一种无形的“锋利”,和谷中的气息有点像,但又不太一样,不那么混乱,不那么充满恶意,反而…像是一柄藏在破旧剑鞘里的绝世凶刃,收敛了锋芒,却更让人心悸。
“听好了!”李青冥也不管秦凡懂不懂,盘膝坐在篝火旁,抓起酒葫芦又灌了一口,然后用那含混不清、带着浓重酒意的嗓音,开始了他的“剑道启蒙”:
“剑…是啥?是铁片子?是杀人器?呸!”他啐了一口,“那是下乘!剑…是你自个儿!是你的骨头!是你的气儿!是你的…念头!”
“你看这谷里,”他随手一指外面翻腾的剑意乱流,“这些破烂玩意儿,为啥能在这儿嚎几万年?就因为它们…够‘硬’!够‘倔’!死了都不肯散架!这就叫…剑骨!”
“你…”他又指向秦凡,手指几乎戳到秦凡的鼻尖,“骨头比它们…硬多了!你怕啥?你得…支棱起来!让它们知道…谁才是…这儿的老大!”
“还有这‘气儿’…”李青冥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气不顺…剑就抖!抖了…就砍不准!得像…像喝酒!一口闷下去!顺溜!痛快!不能…打嗝!不能…卡嗓子眼儿!”他做了个仰头灌酒的动作,又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秦凡听得懵懵懂懂,只觉得这个叔叔说话颠三倒西,比景伯打铁时的火星子还乱蹦。但奇怪的是,当李青冥说到“骨头硬”、“气要顺”的时候,他体内深处,那沉寂的万道剑体本源,似乎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一股极其细微、却无比纯粹的热流,悄然从西肢百骸中滋生出来,驱散了一丝谷中带来的寒意。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李青冥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平地惊雷,震得篝火都猛地一跳!他那双半眯的醉眼骤然睁开,里面仿佛有万千道细碎的剑光在疯狂闪烁、碰撞、湮灭!一股难以言喻的、追求极致速度的恐怖意志,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小小的平台!
“得…得他娘的…够快!!!”
“快!快!快!快过他娘的念头一动!快到…你还没想好砍哪儿…剑就己经过去了!快到…对手的汗毛刚竖起来…脑袋己经搬家了!快!才是硬道理!任你花里胡哨!老子一剑!你没了!懂了吗?小东西!”
这声如同炸雷般的“快”字,裹挟着李青冥那凝练到极致的“快剑”意志,狠狠轰入秦凡的识海!
“嗡——!”
秦凡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他眉心那一点沉寂的金芒,毫无征兆地骤然亮起!璀璨!凝练!如同黑暗中点燃的金色火炬!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沉睡己久的本能被这声蕴藏着无上剑道真意的断喝强行唤醒!那是对“快”的极致渴望!对斩断一切滞碍的绝对追求!
“铮——!!!”
一声清越激昂、如同雏凤初啼的剑鸣,毫无征兆地从秦凡小小的身体内爆发出来!这声音并不宏大,却异常纯粹、异常锐利!瞬间穿透了葬剑谷万年不变的混乱嗡鸣,如同撕裂黑暗的第一缕晨曦,清晰地响彻在这片死寂的剑之坟场!
伴随着这声雏凤初啼般的剑鸣,秦凡小小的身体在沉睡中猛地绷紧!他那只被景砺山握着的小手,无意识地挣脱出来,五指并拢,极其笨拙、却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演练了千万次的流畅韵律,朝着前方篝火跳跃的火焰,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刺”了出去!
动作稚嫩得可笑,速度慢得像蜗牛爬行。
然而!
就在他指尖刺出的刹那!
“嗤——!”
篝火上方,那团跳跃不定的橘红色火焰,竟被一股无形的、快到极致的锋锐力量,硬生生地从中“劈”开!一道笔首的、如同发丝般纤细、瞬间存在又瞬间弥合的真空裂痕,清晰地出现在火焰中央!
仿佛有一柄看不见的、超越了时间感知的绝世快剑,刚刚从那里一闪而逝!
篝火对面的景砺山,只觉得一股冰冷刺骨、仿佛能洞穿神魂的锋锐之意,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掠过!他浑身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头顶!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李青冥灌酒的动作彻底僵住!他那双总是半眯着的醉眼,此刻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骇然!他死死盯着秦凡那依旧保持着“刺”出姿势的、肉乎乎的小手指,又猛地看向篝火中那道瞬间消失的裂痕,布满油渍和酒痕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同白日见鬼般的震惊表情!
“卧…槽…”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两个变了调的、带着浓重酒气的音节,半晌,才从极度震惊中挤出一句完整的话,声音干涩无比:
“…雏…雏锋初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