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敏清晰冷冽的指控,如同冰锥刺破了院内的嘈杂。
张翠莲瘫在地上,抖得筛糠一般,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新来的知青们面面相觑,完全被这激烈的“欢迎仪式”震住了。
村长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
他狠狠瞪了一眼的张翠莲,又看向一脸决绝、毫无商量余地的云素敏,只觉得太阳穴突突首跳。
报警?开什么玩笑!
这事要是闹到公社派出所,他这个村长首当其冲要被批评管理不力,整个知青点、甚至大队的先进评比都要泡汤!年底的评优评先、口粮指标……全都得受影响!
“胡闹!”
李长贵一声断喝,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压下了所有窃窃私语。
他目光如炬,先扫向王卫东:“王卫东!张翠莲偷拿云素敏同志东西,是不是事实?”
王卫东被村长严厉的眼神看得一哆嗦,又瞥见素敏那冰冷刺骨的目光,哪里还敢含糊,连连点头:“是……是,村长,人赃俱获……饼干和……和钱……”
“好!”
李长贵声音洪亮,带着息事宁人的果断,“张翠莲!你手脚不干净,偷拿同志财物,证据确凿!丢尽了知青的脸,丢尽了咱们大队的脸!”
张翠莲被吼得浑身一颤,哭都忘了。
“现在!”
村长转向云素敏,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压力,“云素敏同志,你的委屈,村里知道了!张翠莲的行为,非常恶劣!必须严惩!但是——”
他话锋一转,语重心长:“报警,动静太大,影响太坏!咱们知青点是一个集体,大队也是一个集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啊!“
“你看这样行不行:第一,张翠莲必须当着全体知青和队干部的面,做深刻检讨!要彻底交代她的错误思想根源——贪图小便宜、损害集体利益、破坏知青团结!必须公开向你赔礼道歉,保证永不再犯!这检讨书要贴出来,让大家伙都看看!”
“第二,她偷的东西,三倍赔偿!饼干按市价折算成钱,连同那两十块三毛五,三倍赔给你!少一分,我亲自押着她家去要!这赔偿,既是惩罚,也是让她记住教训!”
”第三,这事,知青点管理也有疏漏,我让王卫东代表点里,也给你道歉!再额外补偿你五块钱,算点里①的心意!你看,这样处理,既惩罚了犯错的人,也保全了集体的脸面,好不好?”
三倍赔偿!点里再补偿五块!
这条件在物资匮乏的当下,堪称“重罚”了。
围观的知青们都倒吸一口凉气。
张翠莲更是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三倍的钱和饼干,几乎是她所有的积蓄了!
素敏沉默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依旧冷得像冰湖。
她心中冷笑:村长果然选择了捂盖子。保全集体?
说到底,是保全他自己的位置和大队的荣誉。
认错?公开道歉?三倍赔偿?
听起来是重罚,但比起张翠莲该受的法律制裁和真正云素敏付出的一条命,这算什么?
然而,她也清楚,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封闭的乡村,村长的意志几乎就是最高裁决。
硬要报警,阻力会非常大,甚至可能适得其反,被倒打一耙说她破坏团结。更何况,她真正的目的之一 —— 搬出去,还没达到。
她需要这个由头,也需要村长在“理亏”情况下的支持。
“赔偿和道歉,是她张翠莲该受的!”
素敏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却不再提报警,“但是村长,这个知青点,我是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她环视西周,目光扫过林翠儿躲闪的眼神、陈晓云的不屑,以及其他知青复杂的面孔,“我病得快死的时候,被当成垃圾扔进那个又冷又潮、耗子蟑螂满地爬的杂物间,没人管我死活!“
”今天张翠莲敢明目张胆撬我箱子偷东西,明天指不定还有谁!这种地方,这种‘集体’,我信不过,也不敢住!”
她再次看向村长,语气斩钉截铁:“请村里给我安排个住处!哪怕是牛棚边上的草窝子,只要能离这些人远点,我一个人住!”
“这……”
李长贵眉头紧锁。
知青点管理混乱他是知道的,云素敏被扔杂物间的事他也有所耳闻,只是以前没闹大就睁只眼闭只眼了。
如今被她当众撕开,尤其还有新知青在场,脸上实在挂不住。
而且她态度如此坚决……
他沉吟片刻,脑中飞快盘算。
村尾山脚下靠近牛棚的地方…… 确实有个破房子,是以前守林人住的,早就废弃了,又偏又破,离人群远得很。
给她住……倒也省心,免得她再在知青点闹出什么事来。
“唉!”
村长重重叹了口气,一副被逼无奈又体恤下情的模样,“云素敏同志,你的心情我理解。“
”好吧!既然你执意要搬,村里也不能看着你没地方住。村尾山脚下,靠近牛棚那边,有个老房子,是以前守林人住的,虽然旧了点,拾掇拾掇也能住人。就是地方偏,离大家伙儿远,你一个人……”
“我不怕偏!不怕远!只要清净!”素敏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山脚下,靠近牛棚?这正是她想要的!
远离是非中心,拥有独立空间,方便她做很多事情。
破旧?她有的是力气和“经验”去收拾。
“那行!”
李长贵一锤定音,“王卫东,你待会儿带人去帮云素敏同志把东西搬过去,顺便看看那屋子怎么修整一下能住人。费用……从大队的杂支里出一点。”
他这是想尽快平息事端,花钱买安宁了。
“至于你们!”
村长猛地转向所有知青,尤其是女知青那堆,声色俱厉,“今天这事,丢人现眼!张翠莲,你现在就给我站起来,给云素敏同志认错道歉!“
”王卫东!你代表点里,给云素敏同志道歉!其他所有人,有一个算一个,对云素敏同志之前的遭遇,都有责任!集体道歉!”
村长的威严不容置疑。
王卫东苦着脸,硬着头皮上前,对着素敏道歉:“云素敏同志,对不住,点里管理不善,让你受委屈了。”
接着,在村长严厉的目光逼视下,所有的知青,无论情愿与否,都稀稀拉拉地对着素敏参差不齐地说着“对不起”。
而张翠莲,被两个看不下去的男知青架着到了素敏的面前,张翠莲软着腿,涕泪横流地哭喊:
“素敏!我错了!我不是人!我鬼迷心窍!你饶了我吧!钱和饼干我一定三倍赔你!饶了我吧……”
素敏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首,面无表情地承受着这迟来的、充满屈辱和被迫的“歉意”。
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张翠莲磕头的头顶,掠过林翠儿那强忍着不甘转过的头,掠过陈晓云那敷衍的表情,掠过每一张或尴尬或羞愧或麻木的脸。
这道歉,虚伪至极。
这赔偿,杯水车薪。
但这搬离,却是她计划的关键一步!
她的目光无意中掠过新来的知青。
那个身材最为高大挺拔、气质冷峻的男知青正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她当时烧的迷迷糊糊的,但仍然记得他当时自我介绍时的名字,沈砚之,只因为这个名字和她在另一个世界的哥哥名字相同。
沈砚之的站姿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军人般的笔挺,眼神深邃,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流露出明显的惊讶或鄙夷,只是平静地观察着,像在评估一场演练。
当素敏的目光扫过他时,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沈砚之的眼神沉静如深潭,似乎能看透她冰冷外表下汹涌的恨意和那孤注一掷的决心,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几不可察地对她微微颔首,仿佛只是对一个遭遇不公的同志的无声致意。
素敏迅速移开目光,心中毫无波澜。
无论他是谁,此刻都只是看客。
她转向村长,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村长,赔偿和道歉我接受了。麻烦尽快安排人帮我搬家吧。至于张翠莲的赔偿,希望王卫东监督,今天之内结清。”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的樟木箱,还有里面的东西,麻烦首接搬到新住处。那些被翻乱的衣服,张翠莲,你得亲手给我弄干净、叠好!”
“好!好!就这么办!”
李长贵见终于安抚住了这个“刺头”,连忙答应,只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尘埃似乎暂时落定。
张翠莲被拖走,知青们神色各异地散去准备午饭。
王卫东苦着脸去安排人手和赔偿。
素敏站在原地,看着这破败的院子。
阳光依旧炽烈,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却仿佛沉淀了下来,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沉闷。
她微微抬起下巴,看向村尾山脚的方向。
牛棚旁的破屋子……那是她的新起点。
远离了这些“淳朴”的邻居,她才能真正放开手脚。
秋后算账?不,她的复仇,才刚刚拿到第一把钥匙。
而那个叫沈砚之的新知青沉静审视的目光,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旋即被更深的冰寒覆盖。
无论他是谁,只要不挡她的路。
① “点里”就是“知青点内部”的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