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我停顿了更久,仿佛要积蓄力量说出更沉重的部分,“我爸……他出狱有十来年了。”
母亲猛地吸了一口气,像被冰冷的针刺了一下。她迅速别开脸,望向窗外无边的黑暗,肩膀微微耸起,像一只瞬间进入防御状态的鸟。那个名字,那个曾经带来无尽噩梦的男人。
“他……出狱后找不到正经工作,有案底,只能在城郊的菜市场租了个小摊位,卖菜。”我的声音很轻,像在叙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他……后来又结了两次婚。第一次没多久就离了,第二次……在我二十岁那年,终于生了个儿子。”
“儿子……”母亲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荒诞感。原来他锒铛入狱、抛妻弃女,兜兜转转半生,执着追求的,不过就是这个。而我们母女,不过是这执念路上被无情碾过的尘埃。
“他……知道我在哪儿。”我继续道,声音冷了下来,“他试着找过我,托人带过话,想见一面,说他知道错了,说他现在过得苦……但我把他所有能找到我的方式都拉黑了。他的苦,他的忏悔,与我无关。”
长久的沉默在母女之间弥漫。窗外的城市灯火明明灭灭,映照着母亲侧脸上复杂的情绪。愤怒、悲伤、释然、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她缓缓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那双曾经在无数个寒夜里被泪水浸透又被灯光点亮、如今沉淀着智慧与从容的眼睛,此刻翻涌着太多东西。
“静雅……”她忽然叫了我的大名,而不是小名,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她抽出手,身体坐首,仿佛要面对一场迟到了二十多年的审判。
“这些年……”她的声音起初有些低哑,但渐渐清晰起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却又字字血泪,“你爸被抓走那天,你奶奶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是扫把星,克夫……她把你推开,骂你是小丧门星的样子,我一辈子忘不了。”
“你发高烧那个雨夜,我背着你,深一脚浅一脚从你外公家回来,浑身湿透,心比身上还冷……拍门拍得手都破了,她在门里面骂得那么毒,‘烧死才好’……那声音,像刀子,到现在还在我耳朵里响。”
“你外公外婆,他们自己都舍不得吃穿,攒下的那点救命钱,还有你外公那块念想的手表……被你大伯那个黑了心的吞了!那是你爸最后一点指望啊!他坐牢是活该,可那钱……那是你外公外婆的心!”
“我抱着你,站在那冰冷的铁门外,雨浇在身上……那一刻我就明白了,什么血脉亲情,都是狗屁!能指望的,只有我自己,只有我怀里这个滚烫的小人儿!”
母亲的声音不高,甚至没有太大的起伏,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针,扎在空气里,也扎在我的心上。那些尘封的、我以为早己结痂的往事,被她用这样平静而清晰的语调重新翻检出来,反而带着一种更锥心刺骨的痛。她不是在控诉,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
“后来离婚,签字的时候,我手一点都没抖。我知道,那是我和你新生的开始。”母亲的语气缓和下来,带上了一丝暖意,“带着你租那小破屋,白天刷盘子刷到手脱皮,晚上看书看到眼睛发花……累是真累,苦是真苦,可心里是踏实的。因为我知道,每一分力气,都是为了我们娘俩,值得!”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然后,她再次握住了我的手,眼神变得无比认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静雅,妈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记仇记一辈子。妈只是……不想你忘了我们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那些苦,那些冷眼,那些算计,都是刻在我们骨头上的印子。”
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我的眼睛,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也悬在今晚夜色之上的问题:
“所以……妈就想问问你,现在,你知道了他们这些年的情况,知道了你爸……还有了儿子。你……你是怎么想的?你心里……有想过要原谅他们吗?”
灯光柔和地洒在母亲花白的鬓角,她的眼神里有担忧,有保护,但更多的,是尊重。她没有替我做决定,没有说“绝对不能原谅”,也没有劝我“放下过去”。她只是把选择权,郑重地交到了我的手上。她知道,这份原谅与否的重量,只有我能掂量。
我回望着母亲的眼睛,那双曾为我流尽泪水、又在无数个暗夜为我点亮希望的眸子。时光倒流,那个冰冷雨夜里她背着我走向未知黑暗的决绝背影,那张在昏黄灯光下抄写笔记的坚毅侧脸,还有签下离婚协议时,笔尖划破纸背的“沙沙”声……这些画面,远比门外那家人的落魄或新生,更清晰地烙印在我的灵魂深处。
我反手紧紧握住母亲粗糙却无比温暖的手,感受着那支撑了我一生的力量。
“妈,”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像深秋无波的湖面,清晰地回荡在温暖的客厅里,“原谅这个词,太轻了。它承载不了他们做过的事,也抹不平我们受过的伤。”
我微微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看向很远的地方。
“我的善良和宽容,很贵。只留给值得的人。”我的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冷冽弧度的笑,“至于他们?那把锁,早就生锈了。钥匙,也早被我扔进了二十年前那场冰冷的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