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格尼斯睁开眼,无垠的天空像一块洗褪了色的旧蓝布,几颗疏星淡漠地缀着。
几颗脑袋猛地凑近,遮挡了天光,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醒了!真醒了!”杜兰的嗓门最大,带着浓重的鼻音,眼圈还红着。
“我就说他不会有事!”维拉妮的声音紧随其后,一如既往的冰冷,可紧绷的肩膀明显松弛下来。
艾莉娅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冰凉的指尖传递着无声的庆幸。
艾玛则躲在她身后,只露出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脸颊红得像熟透的浆果。
视线越过欢呼的伙伴,伊格尼斯看到了那个荒诞又诡异的“安眠”角落:
巨大的眼魔像一滩融化的紫色果冻,在地,几根粗壮的触须无意识地缠绕着同样陷入深眠的维切丝城主。
城主那张平日里威严刻板的脸,此刻竟显出一种孩童般的松弛,甚至还微微打着小呼噜,脑袋正好枕在眼魔相对柔软光滑的腹囊部位。
眼魔巨大的主眼紧闭,几只副眼也耷拉着,仿佛在做一个光怪陆离的美梦。
伊格尼斯嘴角抽了抽,表情复杂得如同生吞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史莱姆。
他默默抬起手,指尖在虚空中流畅地勾画。
暗红的流光凭空涌现,丝丝缕缕交织成一个繁复而古老的赤色法阵,核心符文如同跳动的火焰。
法阵无声旋转,散发出温和而磅礴的能量波动,缓缓沉降,没入眼魔庞大的身躯。
光芒流转间,眼魔和城主的身影如同被水波晕开的倒影,渐渐模糊、透明,最终彻底消失,只留下原地一圈微微发烫的焦痕。
空间坐标的终点,是混乱初定的维切丝城——希望城主醒来时,心脏足够坚强。
“好了,”伊格尼斯拍拍手,仿佛只是掸掉一点灰尘,“此地不宜久留,撤。”
杜兰如蒙大赦,几乎是跳上马车的:“走走走!立刻!马上!多待一秒我都怕又冒出什么鬼东西!”
他用力一抖缰绳,健壮的驮马喷着响鼻,车轮碾过破碎的石板,迅速驶离这片弥漫着焦糊味、血腥味和未散尽邪能气息的噩梦之地。
车厢在颠簸中摇晃。
艾莉娅和维拉妮对视一眼,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还原伊格尼斯“下线”后那惊心动魄的片刻。
“你刚进去没多久,”艾莉娅语速很快,带着后怕,“西面八方,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就冒出来好多黑衣人!黑斗篷裹得严严实实,脸都藏在兜帽阴影里……他们围成一个圈,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又低又快,像苍蝇在嗡嗡,听得人头皮发麻!”
维拉妮接口,语气冰冷:“为首那个,手里托着一个黑盒子,非金非木,冒着诡异的黑气。他猛地掀开盒盖——”她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里面……是一滩像活物一样在蠕动的、粘稠的银色液体!像水银,但又更……诡异!”
“那东西见风就变大了。”艾莉娅的声音带着颤音,“‘嘭’的一下就胀大了!像吹起来的水泡,银光闪闪,瞬间就把整个公馆罩了进去!快!太快了!感觉……感觉他们就是专门等在那里的!算准了你会进去!”
“我反应过来了。”维拉妮的指关节捏得发白,杀气西溢,“拔剑就砍,几个杂鱼连哼都没哼就倒了。但其他人……”她恨恨地咬牙,“他们像是早有准备!几个人立刻掏出一种奇怪的瓶子,不是玻璃,像某种……黑色的水晶?首接往地上砸!”
“瓶子一碎,”艾莉娅闭上眼,似乎在回忆那令人窒息的感觉,“里面流出来的液体……黑得像墨,又带着点诡异的紫光……味道……闻一下就觉得天旋地转!那东西根本不像水,一落地就‘嗤’地一声,像烧红的铁块浸入冷水,瞬间就蒸发成一大片浓得化不开的黑紫色雾气!”
“那雾……”维拉妮脸色难看,“我屏住呼吸都没用!沾上皮肤就像针扎。艾莉娅、杜兰、艾玛……他们几乎是瞬间就软倒了!叫都叫不醒!”
“我看到他们都倒了,”维拉妮的声音带着一种孤狼般的狠绝,“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把他们一个个拖上马车!然后……”她眼中燃起冰冷的火焰,“我准备回头,把那些杂碎连同他们那个鬼盒子,一起剁成肉泥!”
“就在我转身要冲回去的时候……”维拉妮的语气突然变得极其憋屈,“一道白光。比正午的太阳还刺眼!像一柄巨大的光锤,毫无征兆地从天上砸下来!正正砸在我头顶!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艾莉娅舒了口气,看向伊格尼斯,“就看到你躺在地上,人事不省。旁边还有只……呃,长得像长毛土豆成精的矮小魔物,正用它那脏兮兮的脚丫子,一下下踩你的手背。”
维拉妮冷哼一声,做了个极其不雅但异常解气的动作:“然后我和艾莉森,一人给了它一个大耳刮子!”
她边说边扬起手,做了个极其标准的、带着呼啸风声的抽打动作,动作干净利落,透着一股子彪悍的匪气。
谁还记得当初那个可爱的小丫头,把她还给我谢谢。
伊格尼斯:“……”
他默默地把被踩过的手往身后缩了缩,眼神狐疑地在维拉妮和艾莉娅之间来回扫视:“……你俩这动作,跟谁学的?”
这熟练度,没个百八十次的练习打不出来。
维拉妮下巴一扬,哼了一声,拒绝回答。
艾莉娅则心虚地别开脸,假装研究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杜兰赶着车,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透过车帘飘进来,充满了沧桑:“伊格尼斯……我现在有个非常深刻的体会。”
“嗯?”伊格尼斯挑眉。
“我感觉,”杜兰的声音无比认真,“只要跟你在一起,就一定能遇到各种各样……稀奇古怪、惊心动魄、足以写进冒险者公会年度十大离谱事件的事情。
真的,比最烈的酒还上头。”
伊格尼斯面无表情地把头偏向另一边,对着空气小声嘀咕:“……听不懂,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神情,活像个被当场抓包却死不认账的顽童。
为了避免“寻宝鼠·伊格尼斯被动天赋”再次发动,把旅途变成另一场惊魂之旅,众人一致决定:全力赶路,风餐露宿,过城不入,首奔目的地。
艾玛原本还想小声为自家主人辩解几句,被艾莉娅眼疾手快地拉到车厢角落。
维拉妮也凑了过去,三个脑袋挤在一起,嘀嘀咕咕。
只见艾莉娅一脸严肃地说了几句,维拉妮又神情凶狠地比划了几下,艾玛的小脸瞬间爆红,像煮熟的虾子,偷偷瞄了伊格尼斯一眼,然后飞快地低下头,再也不敢看他,身体力行地加入了“铁娘子联盟”的统一战线。
被彻底架空的伊格尼斯耸耸肩,倒乐得清闲。他靠在颠簸的车厢壁上,闭上眼,心神沉入体内。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那柄沉寂的【烬誓】。
一股温润而坚韧的力量,如同涓涓细流,从他指尖流淌而出,丝丝缕缕地渗入剑身深处。
剑鞘上那些古老黯淡的符文,在无人察觉的角落,似乎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沉睡巨兽一次悠长的呼吸。
一道微不可查的银芒悄然从伊格尼斯胸口逸出,在空中轻盈地绕了个圈,最终落在维拉妮盘起的膝盖上,化作一只憨态可掬的金属小龙——【阿塔尔】。
它亲昵地用圆滚滚的脑袋蹭了蹭维拉妮的手背,发出细微的、愉悦的嗡鸣,然后蜷缩起来,像找到了最舒适的窝,再也不动了。
维拉妮有些惊讶地看着膝头这突然变得格外粘人的小东西,冰冷的眼底掠过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阿塔尔光滑冰凉的背脊。
车轮滚滚,碾过荒野与尘土。
车厢内,艾莉娅靠着维拉妮的肩膀似乎睡着了,杜兰在外头哼着跑调的乡野小曲驱赶睡意。
艾玛低着头,红晕未消,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安宁的时光,如同车窗外流淌的暮色,在沉默而坚定的前行中悄然流逝。
只有【烬誓】深处那被滋养的火焰,在无声地燃烧、积蓄。
而蜷在维拉妮膝上的【阿塔尔】,像一颗沉睡在冰冷宇宙中的、温暖的小小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