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上的霜花在晨光里化出细水,沿着青砖缝滴进我鞋尖。
我盯着案几上那朵素纸莲花,花瓣边缘被夜露洇出浅痕,像谢无妄袈裟袖口的旧纹——他总说那是在大慈恩寺扫了三年佛堂时磨的,我却觉得更像月光落在青石板上的影子。
“苏姑娘。”王铁柱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带着晨雾的凉。
他的刀鞘先蹭过门框,发出细碎的刮擦声,接着是粗布裤脚扫过青苔的窸窣。
我抬头时,正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刀疤从左脸扯到下颌:“谢大人走了。”
我攥住莲花的手紧了紧,纸页在指腹下发出脆响:“什么时候?”
“五更天。”他摸出块帕子擦额头,“我守夜时瞅见的,他背着竹箱往东门去,脚步跟平常一样稳当。”顿了顿,又补一句,“没回头。”
没回头。
这三个字像根细针,扎进我心口。
谢无妄总说佛门弟子要“不动妄念”,可前日我在他竹箱里塞纸莲花时,他睫毛颤得像被风拂过的经幡;昨日周云鹤摔残卷时,他攥袈裟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像要把那点凡心掐死在掌纹里。
如今他说走就走,连个背影都不留——是怕我看见他动摇,还是怕自己动摇?
“他往青牛岭去了?”我声音发涩。
王铁柱摇头:“巡山队说,青牛岭的伏兵今早撤了。”他压低声音,“我听李道玄的亲卫嚼舌根,说谢大人根本没走官道。
他出东门后转了山路,往西北去的——西北是边城方向。“
边城?
我猛地站起来,照心笔从袖管滑出,笔杆上父亲刻的“照心”二字硌得掌心生疼。
父亲的《仙魔录》里记过,边城是玄清派“除魔”最狠的地方,三年前一场大火烧了半座城,说是“魔修作祟”,可活下来的百姓说,放火的是玄清派的弟子。
“苏姑娘?”王铁柱见我发怔,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这是今早灶房的素斋,我...我偷偷多拿了个馒头。”他耳尖发红,“谢大人在时,总给你带素斋,我猜你许是吃不惯荤腥。”
我接过油纸包,馒头的热气透过纸渗进指缝。
前几日谢无妄总在卯时三刻敲我窗,竹篮里装着热乎的桂花糕,说“史官要写真相,先得填饱肚子”。
如今竹篮空了,馒头的甜香却让我眼眶发酸——原来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所以才连素斋都要替我备足?
演武场突然炸开喧哗。
我推开窗,见七八个佛门弟子围在戒律院前,周云鹤站在石台上,举着谢无妄的袈裟:“大慈恩寺的佛修?
我看是魔修的同党!
你们闻闻这袈裟上的味——分明是血锈气!“
“放屁。”
冷硬的声音像块冰砸进沸水。
我顺着声望去,见净空站在演武场中央,灰布僧衣洗得发白,腕上的佛珠泛着青。
他盯着周云鹤的眼神,像在看佛前一盏将熄的灯:“谢师弟的袈裟,是替被魔修追杀的村妇挡刀时染的血。”他抬手,佛珠在晨光里转了个圈,“那村妇如今在大慈恩寺扫菜园,法号净善。”
周云鹤的脸涨成猪肝色:“你...你包庇同党!”
“我只说事实。”净空合十,袖中露出半截泛黄的经卷,“佛门看的是心,不是嘴。
谢师弟若真破戒,自有我大慈恩寺的戒尺。“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声音轻得像风:”愿他归来,仍是我所知的谢无妄。“
演武场的喧哗渐弱,我却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净空最后那句话,像颗种子落进我心里——原来不只是我,连他的同门都在等他回来。
禁闭房的日子过得很慢。
我每日蹲在案前抄名单,照心笔在纸上走得沉重。
从前谢无妄总说我写得太急,墨迹会晕开,如今没了他在旁边递茶,我才发现,原来连研墨的力道都要两个人合着使。
“苏晚昭。”
玄真子的声音像根细刺,从门缝里钻进来。
我抬头时,见他站在禁闭房外,白须被风掀起,手里端着个青瓷碗:“这是我让厨房炖的参汤,补补身子。”
我盯着那碗汤,汤面浮着的枸杞红得刺眼——跟父亲临刑前,玄清派递给他的“断头酒”里的枸杞,是同一种红。
“谢无妄走了,你还守着这些破纸做什么?”玄真子放下碗,指尖敲了敲我墙上密密麻麻的名字,“这些人早被定为魔修,你写得再真,又有谁会信?”
我摸出照心笔,笔尖蘸了蘸浓墨:“我写,不是为了让他们信。”笔锋重重落下,“是为了让后世的人知道,大楚朝有这么些人,被玄清派的‘护道’二字,逼得家破人亡。”
玄真子的脸沉下来,拂尘在地上扫出一道痕:“你可知谢无妄去了哪里?”他突然笑了,“边城的魔修早被清干净了,他去了,怕是连尸骨都寻不着。”
我握紧笔杆,指节发白:“他去,是为了找玄清派’除魔‘的证据。”我指向墙上最末那个名字——王二牛,边城烧城案里第一个被定性为魔修的百姓,“我父亲写他时,说他死前攥着半块烤红薯,上面还沾着他小女儿的口水。
谢无妄会找到他的女儿,会找到所有被你们烧死的百姓,然后...然后我要让这些名字,刻在玄清派的山门碑上。“
玄真子的拂尘“啪”地摔在地上。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突然弯腰捡起拂尘,转身时白须扫过门框:“你会后悔的。”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雨里。
我摸出王铁柱给的馒头,咬了一口,冷硬的面渣硌得牙龈生疼。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打在窗纸上,像有人在轻轻叩门——像极了谢无妄从前送素斋时,用指节敲窗的声音。
后半夜,我趴在案上打盹,迷迷糊糊听见风里有袈裟带过的声响。
睁眼时,只见案头多了张字条,墨迹未干,是谢无妄的小楷:“残卷被转去边城,我己到驿馆。
苏晚昭,你等的人,不会让你失望。“
我捏着字条冲到窗边。
雨幕里,边城方向的乌云压得极低,像座要塌的山。
可我知道,山那边有个人,正踩着泥坑,抱着父亲的残卷,一步步往真相里走。
次日清晨,演武场又起了新流言。
我蹲在禁闭房里,听着外面的人声,突然笑了——他们说谢无妄堕落,说我疯魔,可他们不知道,照心笔的墨己经磨好,纸也铺了满满一桌。
等谢无妄回来,等那些真相从他嘴里说出来,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玄清派的山门碑上,该刻的不是他们的“护道”功绩,而是被他们害死的凡人名字。
而我苏晚昭的笔,会替这些名字,讨回公道。
(窗缝里漏进一阵风,吹得墙上的名单哗哗作响。
我摸着谢无妄留下的字条,听见门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是有人捧着什么,正往禁闭房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