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沉下去了。
光线一点一点地从院子里被抽走,土墙、猪圈、那棵歪脖子老槐树,都渐渐失去了它们原本的颜色,被浸泡在一种沉闷的、灰蒙蒙的暮色里。
苏薇还坐在那片冰冷的泥地上。
她不记得自己坐了多久,只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好像也随着那西沉的太阳,一点点地凉了下去,最后变成了凝固的冰。
她不抖了,也不哭了。
眼泪这种东西,是留给那些还有希望、还有人疼的人的。对于一个被明码标价,准备当成牲口一样卖掉的人来说,眼泪是最无用、最廉价的奢侈品。
她所有的愤怒、悲凉、不甘,在刘桂芬那句“这是你的命”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然后,那些尖锐的碎片沉淀下来,在她死寂的心底,凝结成了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也好。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
也好。
这样,当她离开的时候,就再也不会有任何……任何一丝一毫的留恋和愧疚了。
她撑着墙,缓缓地站了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而麻木不堪,像两根不属于自己的木棍。她踉跄了一下,站稳了,然后面无表情地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
晚饭的气味从厨房里飘了出来,是煮红薯的味道,夹杂着呛人的柴火烟味。
晚饭桌上,是一场无声的酷刑。
一家西口,围着那张掉漆的方桌,沉默地吞咽着食物。空气粘稠得像一碗熬过了头的浆糊,压得人喘不过气。
苏建国还在为下午的事生气,一张脸拉得老长,筷子戳着碗里的红薯,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是在发泄着无声的怒火。
刘桂芬低着头,只管往苏文博的碗里夹菜,仿佛桌上只有他们母子二人。
而苏文博,那个比苏薇小两岁的弟弟,则显得坐立不安。他几次想抬头看姐姐,但一接触到父亲阴沉的目光,就又惊慌地低下头,把脸埋进碗里。
苏薇小口地啃着手里那块滚烫的红薯。
红薯本身是甜的,带着土地的芬芳。可当那软糯的瓜肉触到她舌尖的时候,她尝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味道。
父亲的碗里,是暴躁的、不耐烦的愤怒。那味道像一口劣质的白酒,辛辣,烧心,充满了随时可能被点燃的危险。他还在为那即将到手的“三百块”可能飞走而生气。
母亲的碗里,是顽固的、理首气壮的怨怼。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反而觉得是苏薇不懂事,在给她添麻烦。那味道,像一块风干了的、又咸又硬的腊肉,嚼不烂,咽不下,梗在喉咙里,让人窒息。
而弟弟苏文博的碗里……味道很复杂。有对父亲的恐惧,有对姐姐的一丝同情,但更多的,是一种懦弱的、不敢言语的困惑。他就像一棵被夹在两块巨石之间的孱弱小草,只能被动地摇摆。
苏薇一口一口,将这些混杂着复杂情绪的红薯咽进肚子里。
她想,这大概是她在这个所谓的“家”里,吃的最后一顿晚饭了。
夜,终于深了。
万籁俱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不知名虫子的鸣叫。
苏薇躺在那张硬邦邦的木板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首勾勾地望着头顶那片漆黑的、结着蜘蛛网的房梁。
她没有睡。她在等。
等一个时机。一个可以让她从这个坟墓里,悄无声息地逃出去的时机。
隔壁屋里,传来了苏建国那雷鸣般的鼾声,一声高过一声,充满了令人厌恶的、粗野的生命力。鼾声之间,偶尔夹杂着刘桂芬那神经质的、轻微的咳嗽和翻身的声音。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苏薇的心,在胸腔里狂跳,像一面被密集敲击的鼓。
逃。
这个字,是她今晚脑海里唯一的念头。
可是,逃出去之后呢?
她身无分文,举目无亲。在这个没有身份证寸步难行的年代,她一个十六岁的、从乡下逃出来的女孩子,能去哪里?能做什么?会不会被当成“流窜分子”抓起来?会不会遇到比陈卫东更坏的人?
恐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从黑暗中伸出来,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几乎要动摇了。
然而,一想到三天后,那个满脸横肉、眼神浑浊的陈卫东就会带着“三百块”的彩礼钱,像领一头牲口一样把她领走;
一想到自己未来的人生,将在无尽的打骂、劳作和绝望中,被活活耗死……
那股子被恐惧压下去的决心,就再次像火山一样喷发出来。
留下,是确定的、百分之百的地狱。
逃跑,是未知的、九死一生的险途。
但哪怕只有一丝生机,她也要去争!去抢!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冰冷而决绝。
又不知过了多久,当苏建国的鼾声变得平稳而深沉,当整个院子都陷入最彻底的死寂时,苏薇知道,时间到了。
她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从床上滑了下来。
双脚落在冰冷的土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不敢穿鞋,那双破旧的布鞋,鞋底太硬,走起路来会响。
屋子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只能凭借着记忆,摸索着,朝那个装着她全部家当的破木箱走去。
她没有几件像样的衣服,大多是刘桂芬穿旧了、改给她的,上面补丁摞着补丁。她挑了一件最厚实、也最不显眼的灰色
褂子,和一条黑色的裤子。这是她逃亡路上的“装备”,必须要能抵御寒冷,也要能融入人群。
然后,是食物。
厨房里还有几个早上剩下的玉米饼子。她摸黑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拿起两个,用一块破布包好,塞进怀里。这是她未来
一两天里,唯一的口粮。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钱。
她知道,这个家里,不可能有多少钱。但哪怕只有几块钱,几张粮票,对她来说,都是能救命的东西。
钱,一定在父母的屋里。
苏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要去那个最危险的地方,去那头沉睡的、随时可能醒来的野兽身边,偷取自己的“卖身钱”。
她站在父母的房门口,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终于鼓起勇气,伸出那只抖得不成样子的手,轻轻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
门。
“吱呀——”
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木头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却被放大了无数倍,像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响。
苏薇整个人都僵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还好,苏建国的鼾声没有停,只是节奏乱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她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
她像一个幽灵,赤着脚,一点一点地,挪进了那间充满了汗臭和酒臭的屋子。
借着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她看清了屋里的情形。苏建国和刘桂芬睡在靠墙的大床上,苏文博则睡在旁边
一张小小的行军床上。
钱会放在哪里?
农村人藏钱的地方,无非就那么几个。枕头底下,床垫下面,或者是锁在箱子里。
苏薇的目光,落在了床头那个黑色的木箱上。箱子上挂着一把小小的铜锁。
就是它了。
她蹲下身,从地上摸到了一根纳鞋底用的、粗大的铁针。这是刘桂芬白天用过的,随手丢在了地上。她将铁针插进锁孔,凭借着上辈子看过的一些开锁技巧,和此刻被逼到绝境的潜力,开始胡乱地捅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她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每一次苏建国翻身,或者发出一声含混的梦呓,她的心脏都会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
终于,在她的手指都快要被铁针磨破皮的时候,“咔哒”一声,那声轻响,宛如天籁。
锁,开了。
她掀开箱子盖,一股浓重的樟脑丸味道扑面而来。箱子里,是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半新不旧的衣服,那是这个家里最好的家当。
她伸手进去,在衣服底下摸索着。很快,她就摸到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布包。
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张被捏得发软的、毛票、一块、两块、最大面额的是一张十块的大团结。还有几张全国通用的粮票。
这就是这个家所有的流动资金了。
苏薇的手在抖。她知道,如果她把这些钱全都拿走,这个家,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揭不开锅。
一丝犹豫,在她心头闪过。
但随即,她就想起了刘桂芬那张麻木的脸,想起了苏建国那扬起的、蒲扇般的大手,想起了那刺耳的、三百块的价码。
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
她没有全拿。她只是从里面,抽出了那张十块的,和几张零散的毛票,凑了大概十一二块钱,又拿了一半的粮票。
这是她应得的。
这是她这些年,当牛做马,应得的工钱!
她将钱和粮票死死地攥在手心,重新锁好箱子,将一切恢复原状。然后,她像来时一样,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退出了那间屋子。
她站在院子里,最后看了一眼这栋将她囚禁了十六年的、黑漆漆的房子。
这里,没有爱,没有温暖,只有压榨和伤害。
这不是家。
这是一个牢笼,一座坟墓。
她转过身,不再有任何留恋。
她走到院门口,伸手去拉那根沉重的木头门栓。门栓因为受潮,有些发涩,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中,将它缓缓地抽了出来。
门,开了一道缝。
外面的、属于黑夜的、冰冷的空气,混着自由的气息,涌了进来。
苏薇没有回头,她矮着身子,从那道门缝里,闪了出去。
然后,她拔腿就跑。
朝着那条通往村外的、漆黑的、未知的路,拼尽了全力地,向前奔跑。
她要逃离这个无爱之乡。
她要逃离这既定的、悲惨的命运。
她要去寻找,那哪怕只有万分之一可能的……新生。